1、湮灭_完 2020.5.30 ...
-
《湮灭》一发完以下正文：
华灯初上——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过，他见到我的那一刻，脸上会不会出现惊恐的神情，就像那晚的情绪，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场“偶遇”。
果然，在我意料之中，他惊恐了。那种表情简直是我无法解释的，直到我30岁，我都还是很喜欢捉弄我的先生。
“先生，好久不见啊！”我脸上挂着笑，向他伸手问好，眼中满是期待，我希望他握住我的手。
他小心翼翼的回握，他很不自在，这很明显，从他一触即松的手就能看出。
对他的反应，我没有任何意见，但却本能的皱了下眉。
他没有说话，只是佝偻着身子看向一边，似乎是和我会面让他感到难堪和不自在。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和印象中的一样，但好像变得更加穷困潦倒了。以前他是受人敬仰的先生，现在却是穷困潦倒的贫书生。
我瞥了一眼他，如今的他发丝已白，其中夹杂着几缕黑发，眼角的皱纹变多了，身上的长衫还是那年初见时的灰黑色。
不过已经发白了，定是洗了很多次，还有几个补丁。
我实在想象不到，自那件事发生过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深秋的风总是凉得刺骨，可他除了这件长衫好像没有别的遮蔽寒冷的衣服了。
我注意到他缩了一下脖子，两只手不动声色的往袖子里钻，耳朵都红了，鼻子也是。但他一声不吭，低着头望着地上。
也是，他现在没有一点资格来表达他的不满，我以前尊敬他，他当然可以对我抱怨，可时至今日，什么都变了……
我从小就对文字感兴趣，所以在进入学校时，我在文学课程上总是出奇的优秀。
但我并不以此为骄傲，我开始私下里进行文学创作，写文章，写中长篇小说。
不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写小说，我也没有给任何人看。
因为我怕别人会挑我的错处，说出我的不足，虽然我明白别人是想给我提意见，为我好，但我就是不想把它给别人看，连我的父母也不被允许。
我有着奇怪的占有欲。
直到我十七岁时，父亲为我找了一个先生，就是他。
那时我正准备去外洋留学，所以学校就没有去上了，父亲担心我的学业跟不上，所以直接为我找了一个私塾先生。
据说这位先生，是阮京城最有名的教书先生，许多人家都想请他教习，但大多都是因为出不起钱来，所以就放弃了，但在当时我家是挺富裕的。
他会每天定时定点的到我家为我教习学业。
我起初是不相信那种私塾先生的，毕竟那个年头，有点文化的都可以当先生，所以刚开始对待他就是那种反感，鄙夷不屑的感觉。
我会动不动的对他提问一些我在书上看到的问题，但他每次都能答对，甚至和书上的答案一模一样，当我向他深究时，他却不懂变通了。
这时我便会给他找一个台阶下了，不能让人难堪不是吗？这是做人的原则。
但是后来我知道了他为何能答对，是因为他把书上的答案都背了下来，甚至是题目。
不过让我惊喜的是，他的字写得很好看，简直堪比大师级别的。
就这一点，我可是很欣赏他的。大概是我天生就对写字好看的人有好感吧，虽然我自己的字也好看，但还是自愧不如啊……
我开始央求他教我写字，他起初是不答应的，他和我说，我父亲是让他教我学业知识的，不是来练字的。
我却不这么觉得，不以为然的说：“先生，那些知识如若没有一手好字写出来的话，倒也不太有用了。”
他听后没说什么，但到底是答应了我。
之后的日子只要结束了课程，我就会拉着他教我写字，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后，就连我父亲都觉得我的字写得不错，我满心欢喜。
距离我去外洋留学只剩一个月了，在这期间我对他的印象改观了不少，他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纯真无瑕。
于是我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就是把我写的小说给他欣赏。
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他提的意见我是可以接纳的，所以我郑重的把小说交到了他面前。
“先生，这个……我写的小说。”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天知道！我为了体现我的重视，特意换了一身得体的正装，还理了个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少爷谈恋爱了呢。
“小说……？”先生他有过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迟钝的接过，并没有翻看。
“对，我自己写的。”我的声音还是充满着自豪，我感觉现在的我，就像一个等待奖励的小孩子一样，渴望得到认可。
他只是冲我点头。
我知道他是想自己慢慢欣赏了，所以我也就没有打扰他了。
我给他的这本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本，其他的我感觉不是很好，我就没有拿给他看了。
第二天，我感觉他有些疲惫，不知是何原因，也许是因为我的小说写得太好了，令他无法自拔？
这样想着，我不禁笑出了声，我是不是有些太过自恋了啊，我的眼角都带着笑意。
“先生，小说……如何？”
我一脸期待的问道，同时身体不由自主的凑到了他的身边，我闻到他的身上有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我皱眉看向他的下巴，有着小小的又短的胡茬。他这是……昨晚没睡觉吗？抽了一晚上的烟吗？
“很好，不错不错。”他一连说了两个“不错”，这让我的思绪重新转到了小说上面了。
“小说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吗？”我疑问，虽然心里乐开了花。
“没有没有，”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继续说:“你的文字表达能力真的很强。”
他不加掩饰的赞美我的能力，真的让我……充满了干劲啊！以前不是没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但我就是觉得他的赞美对我来说，很不一样，我很喜欢。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我抱住了身旁的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抱他的那一瞬间，彻底僵硬了，他甚至连气都不敢出，双手就那样僵立在身子两侧。
但我还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因为我完全忽视了被我紧紧抱住的他脸上不自然的神情。
接下来的几天，他总是在我练完字后和我讨论我写小说的过程和灵感来源。
我总是知无不言，因为终于有个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了，他偶尔还会和我探讨剧情的发展，我很喜欢这样。
但好景不长，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
几天过后，我收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同学的信，信中说她从一本杂志中看到了很像我的风格的短篇小说，因为我在上学期间曾参加了很多次的文学活动，学校里的人基本都知道我的文风。
她说，虽然笔名不是你，但那种文风真的很像我，所以她来信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顺便还慰问了我去外洋留学的事。
但是看到她的来信我很疑惑，什么短篇小说啊？我没有发表小说在杂志上啊，而且只是文风相似……可我又不得不多想，心中逐渐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并没有给她回信，我也没有着急着让仆人把那本杂志找给我看 ，只是在房间呆坐着。
晚饭时间——
父亲在主位上对我说:“书辞，先生三天没来了吧？”
书辞，是我的名字。
我放下筷子，向父亲点头，以示回答，父亲明显还有话没说完。
“听说，先生他发表了一本小说，好像讲的是……”父亲还在继续说着那本小说的内容，可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他…是不是发了我的那本小说？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那次太过兴奋抱过他之后，因为尴尬就忘记找他要小说原稿了，然后过了几天后他就请假没来了……这一切，怎么会那么巧？怎么可能？
我昏昏噩噩的站了起来，直接打断父亲的话语，向他问道:“父亲，那本杂志你有吗？”
父亲一脸懵的将放在身边的杂志拿给了我，我接过，就往房间走去，不管身后人的脸色。
房间内——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杂志第一页，不是，再翻…再翻……我疯狂的翻着书，眼眶微红。
这……我，翻到了……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内容，熟悉的一切，他几乎没做什么改动，照搬照抄的堪称完美。
署名上明确的标着他的名字:舒已喻。
如今，我那曾经的好感皆成了笑话，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我猛的把杂志扔向一边，踉跄地走到镜子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眶通红，瞳孔中尽是泪水，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了。
我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明明我这么信任他。
第二日他回来了，继续教我学业。我们之间还像往常那样。
他试探我，最近有没有看杂志，我说没有。
他又问我，家里有没有人和我提起他请假的原因，我也说没有。
事实上我正在脑子里盘算着如何揭穿他的丑剧，可看着他一脸讪笑的样子，我又有点于心不忍。
可他这样完全是在欺骗我和那些读者。
我和先生相安无事了一天，此时距离我离家还有十天。
我和他坐在花园的椅子上，我同他闲聊，很显然，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闲聊。
“先生，你那三天去做什么了啊？”我状似无意的问道。
“我，”他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他这件事，还在思考怎么编呢，可笑。
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便说:“我老家有事。”
就五个字回答了我，不过他这个回答真是漏洞百出啊，整个阮京城人都知道他家只有他一个，哪来的什么老家？
真以为我一个学生，什么都不懂。
我装成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随口说了一句:“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一脸懵，似乎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
我接着说：“先生，其实我有把你当朋友的。但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不说话，只是脸色变得苍白。
“先生，我其实并不想把话说那么死的。”我顿了顿凑近他道:“每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就如同先生整日里幻想如何把我的创作变作自己的一样。”
这话一出，他彻底僵住了，眼瞳不由自主的睁大，从惊讶变为了惊恐。
果然，是我想象中的神态。
我不管他的脸色，接着说:“我的小说能得先生的青睐，我真的很开心呢。但是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啊？那是我写的，不是你写的啊。”
他的神情更加难看了，全身都在发抖，苍白的唇，欲言又止。
“先生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不是你的东西，却偏偏想着把它变成自己的，不劳而获，真的好吗？”
我的声音越发冰冷，他冒冷汗了啊。
“先生，今天晚上就留在府上吃晚饭吧。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我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到了晚上，父亲看见先生还很惊讶，问:“先生怎么还没回去?”
“是我让先生留下来吃饭的，我不是还有几天就走了吗。”我解释道，并伸手把他拉着坐到了我身边。
他根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只能乖乖的坐在我旁边。
“书辞做得不错，也是先生都在我们家教书辞多少天了，我竟也忘记留先生一起吃饭了。”父亲坐在主位上颇是遗憾道。
接下来就是各吃各的饭，我们家吃饭都是安静的，这是规矩。
但我悄悄凑近了先生在他耳边轻声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由着这句话的魔力，先生紧缩着的肩膀稍稍松开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很喜欢观察先生。
他开始慢吞吞的吃饭了，不过他不敢夹什么菜吃，见状我只好亲自夹了好些菜放到他碗里。
待吃完饭后，我将他送出了院门。
“先生，这份礼物我希望你能做到，让我不至于再对你失望。”我从怀里拿出了一本不算太厚的书递给了他。
他接过，张了张嘴道：“我很抱歉，做了这种事。”
他低着头，不敢和我对视。
“明天就不用来了。”我没有说原谅他的话，说实话，我应该很生气的，但此时此刻望着眼前单薄的他，心里的气像是消失了。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突然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小心翼翼的问：“你还有几天走？”
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问我什么时候走，在这一刻我伪装的胜券在握好似被他窥探到了一丝不真实。
我强装镇定的回道：“两天。”接着我也伸出手将他拉近，低声道：“所以你有两天的时间考虑。”
“那我就不去送你了，赵书辞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此时此刻，我是真的一点都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我无力的松开了拉着他衣领的手，目送他消失在这条路口。我承认我出局了。
人果然还是不能有太多感情。
后来当我登上去往外洋的轮船上时，我听到了他被揭穿的消息，他还是那样做了啊。
那本书是我知道他欺骗我之后我写的另一本中篇小说，内容即是他如何照搬我写的小说，清清楚楚。
十年过去了，我和他都老了。
我再次以一种“偶遇”碰见了他，
我事业有成，他却一无所有，除了那副破败不堪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先生，你，后悔吗？”我轻声问道，时隔多年，曾经的那些恩怨已经随风消逝了。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他淡然说道已然不像之前那般不愿说话的模样了，大概是吹多了冷风的缘故吧。
“先生……”我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他对我摆手道:“还是不要叫我先生了，就叫我名字吧。咱俩现在都不是……”
“先生，你也别说了。”我也打断他的话，大声说道:“过去的事情，就这样散了吧。还有叫先生，比较顺口。”
我冲他笑了一下。
那一刹那间，我似乎又回到了父亲把他领到我面前的时候，下午的阳光很是温暖，打在他的脸上，映在我的眼上，甚是刺眼，那个时候好像是他对我笑的吧？
是他为数不多的笑，我记得。
“你……”他欲言又止，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我却没在意，继而道：“先生，你知道人一旦上了年龄，就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我其实一直都很怀念那段教书时光，先生虽然做出了那种事，但我当时并不怨。我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先生你是我第一个分享小说的人，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但我竟然给你看了，我可能是疯了吧……”
我像是受到了蛊惑一样，对着他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也是年龄大了，脑子也不太清醒了。
“我也是鬼迷心窍了。”他沉默了很久后道。
我脑子一热，冲动般的抱住了他，一如之前那般。
“先生，执念就是如此。”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湮灭_完 2020.5.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