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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计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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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已过,偌大的楚州城不曾听闻人行群踏的脚步声,只徒留数盏辛劳勤作的明灯掩于合门紧锁的坊市中,敛起叫唤吆喝的买卖模样来。
民如此,景亦未有所不同。
揉杂着落花枯枝的和风缓缓浸润了无盖倾覆的黑夜,好不容易抽出嫩条的老树霎时又衰败了几分,摇头晃脑,似是在叫屈。
果然是没救了,早知道这样当初也不该耗费心力给它浇水,真乃得不偿失。
站在树前的中年男人很是懊悔地别过身去,再不看这糟心玩意,待要合屋歇息,谁知却被一柄红缨枪直刺门缝,硬生生抵住了。
什么人!
难不成是什么打家劫舍的贼子!
男人心中大骇,撑住木门的力道也不好放低,正估摸着还要僵持多久,对方倒先他一步开了口:“你就是窦其之?”
闻及此言,目光躲闪的男人反松了一口气,听声音,不过是个女子,就开了门放她进来,又转身打量,本以为是单枪匹马的孤身前来,可那女子后面却跳出一个人影。
他定睛一看,呵,又是一个女子,只是略矮了身旁的半个头,心中不免又看轻了几分:“两位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高挑的那位却先把一个灰布裹的包袱拿出,放在他屋里的方桌上,再慢慢打开,冷眼看向神色微动的工匠:“这件玉器是你做的吧。”
窦其之一看,心道不好,便要冲出被二人挡住的屋门逃跑,双脚都已经触到木槛边了,胸膛却被红缨枪的铁杆重重一扫,直甩向里去,趴倒在地,呕出一滩鲜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捂着心口喘息,好似丢了大半条命。
执枪的却丝毫没放过他,仍是逼问不停:“要你做的到底是谁?再装糊涂,这枪头可不认人!”
说罢便直刺面前男人的咽喉要处,寒光迸现,叫窦其之心头一颤,立马跪叩求饶。
“这舌头,若只会说什么放你一命的无用之话,”回应他的却是另一位清冷的女音,“那就只能废掉了。”
窦其之听到这句威胁,仍一味埋着身子磕头,不发一言,竟是铁了心要做实宁死不屈的派头。
荀霜倒没显出什么意外之色,笑了笑:“那他应该是楚州城人吧,你如此相护,怕得是将他的名字说出口了,在这里过不下去了?”
一席话瞬间如憾天之音,挑动了窦其之心中刚刚还紧绷的弦,他抬眼望向前去,震惊得半嘴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滑稽模样。
“可你生于襄州,长于襄州,甚至于襄州干了一笔大生意打响名号,怎么到这里来谋生计呢?”
眼前女子眸中含笑,好似说得不是什么骇人的话,语调平平好比唠家常,反让在地上磕头的男人惊出后背发凉的冷汗。
更遑论咽喉处刺的那根银枪头,随着那女子说话的工夫愈发递近了,脖颈处几手要被这寒光慑人的兵器捅出个血洞来。
窦其之不好再装聋作哑,用几乎细若蚊蝇的声音回她:“我得罪了人,在襄州混不下去了,只得到这里来讨口饭吃。”
“那若我能帮你回去呢?”荀霜觑了他一眼,顺着话头讲了下去,“只要能告诉我是楚州中的哪位指使你做的。”
听到重回日思夜念的故土,趴着的男人沉默了很久,却不是先出口答应,反问她:“如何帮我?”
“今晚你就收拾好回襄州的行装,明日寅时一刻,城门大开的时候,我自会在路上告诉你办法,同样的,你也要告诉那人的名字。”
荀霜边说着,边在屋内仅有的一张长凳上坐下,幽深明静的双眸直视窦其之,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套话的心思。
本不信任两人的男人见她谨慎,疑虑也消了三四分,思量半刻,终是应下,待要去里屋收拾几样回乡的金银细软及衣物,又瞟了一眼手脚未动的不速之客,皱了皱眉头。
“我都说好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看着你啊,要不然跑了怎么办,”宁宛云把红缨枪好生放在方桌上,才看向窦其之,“还有三个时辰,你将就一下,马上过去了。”
“你们不睡的吗!而且男女有别,你们不识礼数的吗!”
荀霜淡然,不见羞色:“生死之前,何分男女。此事性命攸关,我自然要万分小心,绝不能让你逃了去。况且你在里屋,我们在外面,尚有一墙之隔,何必做扭捏的小家之态。”
窦其之反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恨恨合门睡去,又不免细细揣度她说的话,竟有几分世俗偏见之外的真意,便心安不少,沉沉歇下,只留偶尔微微作响的鼾声。
屋外也不是静得一丁点儿响动都没有,两人喝了几盏茶后,宁宛云先挑起了话头:“阿蕴,窦其之在襄州得罪的是什么人啊?”
荀霜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略思量了一会儿,回道:“襄州的雁朗阁,四姐可曾听说过?”
“知道一二,是个卖艺唱曲的青楼,”宁宛云闻言,神色不知为何变得复杂难究起来,“但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雁朗阁的一个姑娘为了讨好恩客,不慎买到了窦其之的假玉器,还将此物送出,后高官宴请宾客时展出,被人识破,丢尽了脸面,便将怒气都撒在了窦其之身上。”
荀霜说罢,见身旁的人目光飘悠,有些不对劲,还以为是困了,就出言宽慰:“四姐白日里没睡个好好的整觉,现在回院子里歇歇吧。这里有我,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奈何不了我。”
虽听到这么说,宁宛云仍摆了摆手,当下便婉拒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待要再劝,可知她是个性子犟的,心中记挂自己,荀霜只得放弃,又打量四周,把西侧的一块长木板塔到三张长凳上,另用包玉器的灰布铺上,说道:“那四姐就在这儿睡会儿好了。”
还没等宁宛云反应过来,她便踏步而出:“我去查查窦其之,看他是不是藏了什么记录的册子。”
说罢转身进了院子里尚未落锁的东次间,又轻轻合上,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一盏黄铜灯,屋内才算看清了些。
虽然窦其之应下她的话,心中多了几分胜算,但荀霜并不全然信任这个制赝品的工匠,如今趁他酣睡,更要仔细查看一番。
上端蒙尘的炉灶被结丝的虫网缠住,只有下口需要烧制器物的烤火箱略有净色,地面凌乱地散落着小刀、铁锉,另有些不辨颜色的磨盘摆在角落的木柜上。
荀霜走近那不足她半身高的小柜子,却看见最下面一层被锁住了。
有古怪,想必是窦其之藏匿往来主顾的册子。
她心中料定,便立即拔下长绣针,试图去开,摸索了好一阵,那锈斑横布的旧锁啪嗒一声,长木柜的下层终是被抽出来了。
荀霜将点燃的铜灯拿近些,才看清了里面摆的东西,只有一本翻烂了的册子,连书名也没有,便打开一页要瞧个究竟。
却先是一行记下年月日的小字,上书,建璋元年七月初一,雁朗阁。
旁边还有两个模糊的字迹,已被墨涂乱过。
依稀可辨出是个名字。
难道他坑的就是这个青楼女子吗?
只可惜看不清确切的。
但看第一笔单子如此久远,可见交情甚深,怎么又翻脸了呢?
她又接着翻那本册子,谁知后面几十页密密麻麻的全是和雁朗阁的往来记录。
一直到建璋二十年一月初三日,才未再写一字。
这是怎么回事?
荀霜更是疑惑,或是她想岔了,记的不是生意,是见面的日子?
但又是想不通,窦其之若心有爱慕,怎会反给她假的玉器赠人,是嫉妒那官大的恩客,存心让那人出丑?
荀霜还未深思,屋外却传来争执愈近的响动,她立马重新放回册子锁上,轻手快步地走到门边,整个身子都倚在窗缝边上。
那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她不由屏息以待,终是听清了宁宛云先大声呵斥了一句:“你要什么不能跟我说吗!我帮你拿不行吗!”
回她的男人冷笑一声:“我有手有脚,自己做不行吗!哦,我知道了,定是你们趁我不在,翻我屋子!让开,我还偏要看看里面怎么样了!”
说罢便要推门而入,刚要进来,荀霜却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宁宛云急匆匆地拉出,另仔细合上门,一只手拖着半晕的窦其之往堂屋去了。
待遭一记手刀后,才耳聪目明起来的男人转醒,抬眼望向镇定饮茶的二人,问道:“我刚刚不是在东次间门口吗,怎么在这儿?”
又觉得肩后一阵钻头刺骨的剧痛,怒目而视:“你们干什么了?”
“真是好心没好报,”荀霜悠悠开口,冷眼瞥了一下,“你自己睡觉翻身摔到地上,我们听见扶你起来,反要被怪罪?”
闻及此言,窦其之不假思索地指向宁宛云,回她:“真的吗?我明明记得还在东次间站了会儿,还被这个女子拦着不让进!”
“所以呢?你想如何,”她本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却被反问来龙去脉,实在没了耐性,寒眸望去,“要么埋进土里,要么去襄州,你自己选吧。”
年近半百的男人自恃手中有要紧的消息,仍不松口,还要逼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向我订的这批货了吗?”
方才宁宛云拖着他到屋里来的时候,顺手将他甩下,如今醒了反忘记起身,仍坐在地上。
荀霜一把拎起方桌上的红缨枪,直刺向窦其之的心口,让他不得动弹,又将穿的绣花鞋踩向那男人的半张脸。
冷语说道:“要知道是谁,我多得是法子,但于你而言,此时此刻,生路仅有一条。你倒说说,该怎么选呢?不用我教你吧。”
窦其之慌了神,立即重重点头,连声称是。
荀霜满意地笑了笑,不免懊恼了几分,若非见他烧制赝品,想着反其道而行,能够辨认万隆兴中往来玉器的真假,存了留用的心思,本是万不会同他多话的。
更谁料窦其之如此难缠,她又何必多此一举,但是已经应下的承诺不好反悔,天未亮便备好了送他的车马,还要相送,却被拒绝了。
“姑娘想要的答复,都在这里边,你我皆尽所能,此事已了,”窦其之掀开布帘,递出一封信来,又拱手道歉,“东次间有我珍视之物,方才无礼,姑娘莫要见怪。”
“我亦行事莽撞,万望多多担待。”
荀霜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待目送他而去,就拆了那封信,上面只写了四个楚州城中的街巷地名,再没别的什么了。
宁宛云凑过去一看,心中更是诧异:“那批货的买家竟然不是一个人?”
“也有可能一个都不是,用障眼法罢了,”荀霜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但都要去查,我们三人分头办事。”
又顿了顿,接着道:“我等会儿先去人牙子那里,寻个武女帮衬着我,四姐和金九安先去东边查那两个地方好了。”
宁宛云听她安排妥善,自是同意,忙提起红缨枪,另拿着抄下地名的纸走了。
楚州城的人牙子不少,但买卖武女的只有西巷一处,荀霜戴上幕篱,出了窦其之的院子,拐向一条寂寥无人的窄街,在一间卖早点的铺子前停下。
“我要一个咸口的烧饼。”
她边说着边掏出几个铜钱,放在桌子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拿着东西离开,慢慢走在街上,这里离西巷远,她穿过好几条东纵西横的街,才找到人牙子的住处。
荀霜轻轻叩了三声门,正要开口喊,不料门却先开了,一个未来得及梳发的婆子探出大半个头,问道:“什么事?”
“这里可有武女?”
“原先有,现在没了,”老妇人挥手赶她,“你快走吧。"
说罢便呯地关上门,空留荀霜一人愣了半会才转身离去。
她并未气恼,只是现下不知该往何处去,若回了小院,想必四姐二人都已经去东边打探那两个地方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呆坐,实在无趣。
况且寻不到武女相陪,她怎好孤身探查。
不如向东而行,去找他们两个好了。
思及此,荀霜从衣袖中扯出信来,看了一眼,方转向北侧的一条巷子,边啃着烧饼,边缓缓行向东去。
耽搁了好些时辰,天已微微发亮,兴化坊的街巷渐渐掀开未明的薄纱轻罩,愈发清晰可见起来,因而,荀霜也慢慢放下幕篱边被她挑开的细绸,循着穿透的光线,停在了一间看上去颇为破败的小院。
没人住吗?
她伸手敲了敲,不得回应,待要离去,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四姐!”
她又喊:“金九安!”
无人应答。
站了半刻,又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句:“你是谁?”
是个男人,但不是金九安。
荀霜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得转身就跑,没踏出几步,却撞上了一个锦袍束冠的少年。
完了,中计了。
还未反应过来,便呼吸一窒,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