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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四年春 共情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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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很沙哑,“我想……好好地送她一程。”
郝奇也站了起来,“额……已经结束了,骨灰已经交给她爸爸了。”
普罗猛地抬起上半身,“没有开追悼会什么的吗?”
郝奇无奈地摊了摊手,“什么都没有。”
普罗像《西游记》的朱紫国国王猛吞了一个大粽子,又黏又重地堵在他的身体里,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仰视着二人,无力地说:“我好没用,一到关键时刻就大崩溃。”
徒书贯坐在床沿上,柔和地把他的碎发抿到耳后,“不,还记得你说的吗?你是普罗大众的普罗,你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这么年轻,第一次经历这种极端的刺激,就该会有这样的反应,你已经非常坚强了。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的场景时……”
他又忽然闭上嘴不想说了。
郝奇嘎嘎乐,指着徒书贯,“他大小便失禁了!”
徒书贯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朵,“我没有邀请你发言。”
郝奇高举着手,“我主动发言!我主动爆料!”
普罗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装作是笑了,他往后倚在床头上,怅然若失地问:“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徒书贯摇摇头,“还没结束,你得接受心理治疗。”
“嗯……”普罗好像看着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不能再为她做点什么了吗?平时她帮了我那么多,我甚至没有一个回报她的机会。”
徒书贯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一个人的离去所留下的空缺,会被遗憾填满。”
普罗没休息多久就回到了实验室,沙仁可能是做贼心虚,出事之后还没敢来过学校。没人敢碰耿可连的东西,她休息室的桌子还保持着原样,普罗在恍惚之间经常会怀疑那件事是不是并没有发生。
他不可抑制地搜索很多和跳楼相关的信息,这件事以前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抽象的词汇,如今越来越具象地在他的眼前展开,他知道耿可连会以怎样的姿态在高空翻滚,在空中能达到多大的一个速度,还没落地就因窒息而死了,他还知道坠落的那一刻听起来是什么样的、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随着他的大脑逐渐接受了现实,以往与耿可连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那个刻板的心理医生说得对,他开始怪罪他自己。
在所有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他总像一个顾头不顾脚的动物,只能看到密切关注的一小片视野;在回忆中,他才打开了全局视角,发现自己孤立、静止、片面的令人生气。
他本意不想那样的,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耿可连的弟弟这一角色,耿可连总是帮他料理忘记的小杂事,在他崩溃的时候为他收拾烂摊子,教他怎样去借东西,为他讲解课题组规则怪谈,为他打圆场,帮他带午饭,跟他一起修仪器……
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耿可连都在,什么都不说,永远为他兜底。
普罗不确定这是耿可连的想做的,还是她已经习惯的,总之,他没能给耿可连她真正需要的精神支持,甚至还可能起到了负面的影响。
他如同按照教科书生了精神病,所有应该出现的症状,他通通都经历了,徒书贯不分昼夜地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跟他一起走过这段折磨的日子。
刻板的心理医生也按照教科书上给普罗进行治疗,虽然他的确是在转好,但他的潜意识却比一般人都要倔强,所以进展甚微。
徒书贯想带他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散散心,比如雪山啊冰川啊之类的;而施严试认为让普□□干活就好了,使劲儿做实验,使劲儿分析数据,使劲儿写文章,给他累麻了就行了。
普罗选择了并不合理的后者,失魂落魄地拼命干活,多少带点儿惩罚自己的意思。
这天,不知不觉又到了破晓时分,普罗又忙了一整夜,他把最后一支离心管从摇床里拔出来,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理应看到的是灰蓝色的天空和金色的路灯,但他开口却是:“不是所有的窗子都加了限位器吗?”
坐在液相前的徒书贯再一次叹了口气,他最近叹的气加在一起都能在最繁忙的休息区里运营一个大加气站。
普罗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如果不解决自杀的原因,自杀的途径是切不断的。”
普罗跟咱们一样都是普通青年,他登时感觉像摸到了一只五彩毛毛虫,全身发毛,冷汗直冒,嗷一下就跳了起来,一头奔徒书贯扎过去,“徒老师!徒老师!”
徒书贯一把抱住他,他还一个劲儿往后钻,“怎么了?!”
“我有幻觉了!”他抱着头大叫,“见鬼了啊啊啊!”
徒书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你看见什么了?”
“不不不!我听见耿可连在说话!你听不见吗?!”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见鬼,普罗更发毛了。
“哈?”徒书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耿可连的声音又从普罗的脑海中响起来,“是我在说话。”
普罗又吓了一激灵,猛然安静下来,他使劲眨巴双眼,试图看见点儿什么。
耿可连又说话了,“你的样品滚到实验台下面了。”
“我……我的样品?”
徒书贯侧着脸,疑惑地看着他,“嗯?你的样品?”
“她说我的样品滚到实验台下面去了……”普罗吞了口唾沫,脑子里全是那天那个血腥的画面,“徒老师,我不敢捡……”
徒书贯半信半疑地半跪到地上,普罗恐惧地紧贴着他,不停地四下张望。徒书贯用一个称量东西的大铁勺在实验台下面划拉,把普罗的离心管打了出来,“啊……真在下面,邪门……”
普罗惊惧地抱住了徒书贯的胳膊,对着空气喊道:“你是耿可连的灵魂吗?”
那个声音回答了他:“是的。”
普罗忽然明白过来,倒吸一口气,“是我的共情能力!”
他看向徒书贯,“徒老师,人类是有灵魂的吗?”
“emmmmm按照规定我不能告诉你。”徒书贯为难地挑起了眉毛,伸出手指给他比了个“Y(YES)”。
普罗接受到了他的暗示,由惊慌转变成了狂喜,他一下子站起来,进行虚空对话:“你的思想和记忆都在!这么说你还有复活的可能性!”
徒书贯为难到了龇牙咧嘴的程度,“额……这个嘛,实在是太违规了。”
普罗快速地在仪器之间踱步,一边搓着两只手,一边做周密的打算:“我们应该去急诊找一个死——哦不,刚刚过效期的躯体,然后把耿可连的灵魂塞进去,用AED给他们激活一下程序——”
徒书贯扯住普罗的手腕拦住他的脚步,“我们不能这样做。”
“没关系,徒老师,你可以假装对一切都不知情。我想这么做,我要这么做,我就这么做!”
这次拦住他的是耿可连,“不,普罗,谢谢你,我不想这么做。”
“为什么?你真的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了吗?再给我们一个机会!你一定会过上全新的生活!”
耿可连好像欣慰地笑了,“远离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我想往前走了。”
“往前走是指什么?”
“我不能说,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心愿想要完成,你可以帮助我吗?”
普罗每天都在归咎自己,能为耿可连做点什么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我愿意!让我来!”
徒书贯只能单方面听到普罗在说话,他快吓死了,“停停停!你愿意做什么?”
“骚瑞骚瑞,忘了给你同传了,耿可连说让我帮她个圆个心愿。”
“什么心愿?”
停了一小会儿,耿可连颇为惆怅地回忆起了一段往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还只有我一个孩子,爷爷奶奶还都在世,爸妈都去珠三角地区打工了,我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们一点儿都不介意我是女孩儿,非常疼我。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就在地头用衣服给我支一个小棚子,给我两个代销点买的那种红红绿绿的糖水,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公鸡啊,羊啊,鸭子啊,我就坐里面傻乐,直到晚上都舍不得咬开喝掉。”
普罗把原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徒书贯,这段细致的描述对于普罗和徒书贯两个人都是陌生的,普罗没有乡村生活的体验,而图书馆的在档记录里,小民极少出现。
他们安静而认真地听耿可连讲述她的童年生活,可能正是这段记忆,支持着她走到二十五岁,但无法更远了。
让普罗倍感心酸的是,在耿可连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才真正认识了她,他一边听一边擦掉流到下巴的眼泪。她本人与她展现出的形象大相径庭,她生前24 h从早到晚每分每秒都既时髦,又幽默,还努力,永远积极。但实际上她像普罗一样的敏感、细腻、容易受伤、时常崩溃、躺在床上无声流泪。
她和普罗如同性转后投生在不同原生家庭的孪生姐弟,普罗忽然怀疑会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男宝,才幸运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最后,耿可连希望普罗能带她回到那个村落,她希望她在这个世界的生活能终结于那里,用她的话说是“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
普罗当然答应下来,问:“目前的难点在哪里呢?你是无法移动,还是怎么样呢?”
“主要的难点在于我没有导航。我实在太后悔了,我爸来的时候我不想跟他走,后来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咱们国家真是太大了,我尝试了很多次,最后都迷路了,只能朝着外滩三件套找了回来。”
“哦好的,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普罗掏出手机,点开在线地图,研究了一会儿,“你想快点儿去还是慢悠悠地回去呢?”
“快点儿吧,老让人家等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人家是谁?为什么要等你?”普罗一头雾水。
“这个我不能说。”(详见《身在人间》最后几章)
“好吧。不过……你都这样了,不要再这么为他人着想了。”
“唉,这辈子就这样了,都快写进我遗传物质里了。”
“那我们坐高铁去?你能跟得上吗?”
“没有问题。”
“老快了啊,你确定撵得上哈?”
“放心,我现在已经超出牛顿的管辖范围了。”
普罗歪了歪头,“我有个疑问,你既然速度这么快,为啥不在全球旅旅游再走啊?”
“哦!你说的对啊!我压根儿没这么想过。”
“那你要旅旅游吗?”
“不了吧,不想耽误人家的时间。”
“唉。”普罗用施严试给他训练出的超高行动力规划好了路线,买好了票,订好了食宿。
因为在县城和村里图书馆屈指可数,他们很难住在图书馆的抽象空间里。徒书贯以为离开城市自己会很焦虑,但后来他发现其实还好,可能是因为这几年的拉练卓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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