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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絮 ...

  •   玄武湖的樱花总在惊蛰前后突然绽放。今年的春天来得急,雨水刚歇,樱洲上三千株染井吉野便如云似雪地开了。程雨棠站在拱桥中央,望着最后一瓣樱花打着旋儿落在怀中的文件袋上。"老门东历史街区改造"几个烫金大字沾了水渍,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像搁浅在纸面的星子。
      羊绒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到第七回,她才伸手去接。总工办的张主任向来言简意赅:"小程,方案批复下来了,明早八点指挥部开会。"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哗响,"专家组对业态规划有异议,你抓紧调整。"
      湖风掠过水面,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刚要说些什么,身后突然响起脆生生的南京话:"阿要辣油啊?"两个戴樱花发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挤过来,镜头几乎戳到她耳际。穿汉服的女孩踮起脚,手机屏幕里紫峰大厦的尖顶正穿透晚霞,宛如蘸着糖浆的冰糖葫芦签子。
      程雨棠侧身让过,文件袋边缘在石栏上蹭出褶皱。十年前她刚进规划院实习时,紫峰大厦刚落成。记得那天父亲特意请了假,带她到新街口的天桥上远眺。春寒料峭里,老人指着玻璃幕墙折射的虹光说:"棠棠你看,这是南京的新门牙。"如今这颗"门牙"成了游客必打卡的地标,而父亲躺在省中医院的病床上,连翻身都要护工帮忙。
      暮色中的梧桐絮愈发猖獗。她将文件塞进托特包,低头时脖颈刺痒——晨起在医院走廊等候时,主治医生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浮现。"程小姐,你父亲这个月又没按时复诊。"白大褂胸牌上的反光刺得人眼疼,"骨转移的情况……"诊室窗外也是这般漫天飞絮,落在"鼓楼医院"的旧印章上,洇开一小片灰影。
      地铁二号线挤得令人窒息。程雨棠护着公文包缩在角落,玻璃映出她眼下的青灰。上周刚验收的江北新区商务区在站台广告屏上流光溢彩,航拍镜头里的写字楼整齐如集成电路板。手机相册里老门东的街巷照片却泛着毛边——青砖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歪脖子枣树探过马头墙的枝桠,与广告屏的冷光形成微妙对峙。
      秦淮灯会的彩灯亮得早了。穿过贡院西街时,"状元及第"灯组的光晕正投在青石板上,将修缮中的江南贡院衬得愈发斑驳。施工围挡遮住了大半飞檐,但程雨棠仍能描摹出那些雀替木雕的纹路——去年为保住这批清代构件,她在评审会上舌战群儒,最后搬出《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规范》才勉强过关。
      "小姐当心!"
      低喝声裹着芝麻香袭来。程雨棠急退半步,三脚架的金属支腿堪堪擦过耳际。穿卡其色工装裤的男人单手稳住器材,另一只手里的梅花糕已捏变了形,芝麻馅正往袖口的徽章上淌——国家文物局的标识在探照灯下泛着哑光。
      "这些砖缝里的刻痕,"男人用残存的半块糕点指了指围墙,"可能是明初工匠的计数符号。"他操着吴语腔调的普通话,尾音带着评弹三弦似的轻颤。
      程雨棠摸向装有项目书的公文包。脚手架上的射灯恰在此时打亮墙面,青砖表面的竖线在光影中显露出某种古老韵律。她注意到对方胸前的工作证:李之心,南京市古建保护研究所。
      "改造方案会保留墙体原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紧绷,"我们在街巷肌理……"
      "肌理?"李之心突然蹲下,相机快门声惊飞了檐角麻雀。登山靴上的泥浆蹭过青苔,"去年评事街拆迁,你们也说保留肌理。"他仰头时,发梢沾着的柳絮在光晕里飘摇,"结果明代排水沟成了玻璃景观带,民国门楼嵌进商场外墙当装饰。"
      程雨棠后颈发烫。评事街项目是她经手的第一个大型改造,彼时专家组拍桌子的场景历历在目。秦淮河的晚风掀开记忆闸门,那些被她用理性封存的争议此刻汹涌回潮。她盯着男人袖口的芝麻渍:"李工应该清楚,保护需要资金支持。"
      "所以把六百年城墙砖敲碎做文创镇纸?"李之心起身时投下的影子笼住她。他举起相机显示屏,特写镜头里的砖纹如老人掌纹,"上周中华门西段拆下的墙砖,现在堆在栖霞拆迁办后院。"
      对岸文德桥忽起喧哗。一盏鲤鱼灯挣脱灯架,飘飘荡荡落在桥栏上。暖黄光晕里,程雨棠看见男人眼中跳动的星火,不知是秦淮河的倒影还是未熄的怒意。
      手机震动打断了凝滞的空气。母亲发来的照片里,父亲正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打盹,CT片袋子从松垮的指间滑落半截。程雨棠突然觉得那些没来得及清理的梧桐絮全堵在了气管里。
      "这是明代城墙砖特有的夯土层。"李之心的声音忽然放轻。他调出分析图,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环状纹路,"每层夯土掺的糯米汁比例不同,就像树木年轮……"
      冲击钻的轰鸣碾碎了未尽的话语。江南贡院东侧扬起黄尘,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将雕花石柱搬上卡车。程雨棠摸出审批表的手指发冷——搬迁清单上根本没有这些构件。
      "停下!"她踩着高跟鞋冲向围挡,公文包撞在钢管上发出闷响,"这些石柱不在许可范围内!"
      工头模样的男人吐掉烟蒂:"姑娘,指挥部说这些都是现代仿品。"皱巴巴的施工单拍在护栏上,"不信你问张主任。"
      通讯录里"指挥部张副主任"的号码灼着指尖。上周项目协调会的场景浮现:秃顶男人敲着工期表咆哮:"改造要提速增效!你们文保组别学孔乙己研究回字有几种写法!"
      李之心已蹲在石柱旁。手电筒光柱刺破浮尘,柱础处的阴刻小篆纤毫毕现:"正德九年应天府重修贡院题记。"他抬头时,登山靴碾碎半块青砖,"现代仿品会做旧到这种程度?"
      工人们面面相觑。程雨棠快速写下便签塞给工头:"我是项目负责人程雨棠,明天联系文保部门重新鉴定。"转身时瞥见李之心在记录卡车车牌,沾着糯米粉的指尖在手机屏上划出残影。
      穿过大石坝街时,雨棠在转角镜里看见那个卡其色身影。李之心仍在拍摄沿街门楣,镜头随着她的脚步声缓缓转向。她加快步伐,病历本却从包中滑落,"鼓楼医院肿瘤科"的处方签正巧落在阴沟盖板上。
      沾着砖粉的手先她一步拾起纸张。"程总的父亲……"李之心话说一半又咽回去,递还时食指无意识地摩挲边角折痕。这动作让程雨棠想起父亲翻旧照片的模样——那些泛黄的城建档案里,也曾有这样小心翼翼的触碰。
      "令尊若是信中医,省中医院郑医生工作室的方子……"他顿了顿,语速突然加快,"对化疗后的调养有效。"远处画舫传来《茉莉花》的曲调,混着新街口的车流声,在他侧脸投下锯齿状阴影。
      程雨棠后退半步:"谢谢。"转身时布料撕裂声乍响——旗袍下摆的绲边钩住了脚手架铁丝。她狼狈地伸手去解,却听见快门轻响。抬头正对上李之心的镜头,取景框里她的剪影与身后"青砖小瓦马头墙"的标语重叠,像幅荒诞的拼贴画。
      "这张不会外传。"李之心放下相机,从工具包掏出剪刀。程雨棠注意到铜柄上刻着"南京古建所1998",刃口残留的朱漆碎屑扑簌簌落在青砖缝里。他剪断铁丝的动作极轻,仿佛在处理古籍脆化的纸页。
      "程总知道芥子园故址就在前面吗?"他突然开口,剪刀合拢时发出清响,"清代李渔设计的园林,五十年代拆了建纺织厂。"暮色中,他的背影与残墙融为一体,"现在纺织厂又要拆了建金融中心。"
      程雨棠捏着断开的铁丝,金属腥气渗入指纹。手机响起母亲带着哭腔的语音:"你爸非要出院……"她仰头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项目书里"传统手工艺体验馆"的条款。那些精心设计的展位效果图,此刻像悬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纸灯笼,在晚风里瑟瑟发抖。
      走到箍桶巷口,她转身回望。李之心正在测量某处门框,激光测距仪的红点在他胸前明明灭灭,如秦淮河上永不熄灭的渔火。路灯倏然大亮,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明城墙上,那影子的指尖正触着砖缝里的六百年光阴。
      夜色彻底漫上来时,程雨棠在急诊室门口撞见抱着CT片的母亲。老人鬓角的银丝黏在冷汗里,声音轻得像飘絮:"医生说转移到腰椎了……止痛针……"走廊长椅上的父亲蜷成虾米,化疗留置针在青紫手背上投下细小阴影。
      她摸出震动不停的手机,开发商的信息与肿瘤科的提醒交替闪烁。老门东的月光透过窗棂,将父女俩的影子投在"一切为了患者"的标语上。那些被糯米汁粘合了六百年的城墙砖,此刻正在某个拆迁办后院慢慢崩解,而父亲的生命,也在以同样的速度碎成她抓不住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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