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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欲奏离歌又徘徊(六) ...

  •   火光中,顾子期的两颊泛着淡淡的红,一扫多日病容,显得神采盎然。

      何欢儿冲顾子期咧嘴一笑,贱兮兮地说:“顾少主,我不走了,你心中是不是有一丝丝欢喜?”

      “嗯。”

      “哎?”这个回应出乎意料,何欢儿懵住了。

      “你有用。”顾子期神色极为坦然。

      “什么用?”

      “乌姑娘精通稼穑园艺,满山上下对她的蔬菜瓜果赞不绝口,我的私厨闻名已久,只因兰舍位于钟山深处,出入不便,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往来运送。日后,这件事便交于你了。每隔一日,你送些新鲜的时令蔬果到兰舍来。”

      顾子期平淡如水的几句话,把平头百姓何欢儿惊了一跳:“顾少主,你有私厨?”

      “嗯。”顾子期缓然低首,眉目间落下一片黯然,“小时候,我曾屡次遭人下毒谋害……后来,我爹便找专人来负责我的膳食,中间换过好些人,最终,留下了青烟师叔与他的儿子子平。”

      听他这样一说,何欢儿的惊讶陡然转为了唏嘘。

      人人皆道锦衣玉食好,却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垂涎妒忌、愤恨不平,其中又藏着多少机关算计、明枪暗箭。整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个中的复杂滋味,身不在局中实在难以体会。

      眼前的方形几案古朴天然,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她盯着那些浑然天成的纹理,安静地出神,顾子兴落下的大片茶渍在火盆的烘烤下逐渐变小、变干……

      她忽然觉得很热……眼里、心里、魂里,都很热……热得她只想落荒而逃……

      “时辰不早了,小女子该下山去了!”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她匆匆掏出那块金手牌,搁到几案上,“这块牌子,物归原主。”

      顾子期抬眸看向她,问:“你不肯?”

      “啊?”

      “你不肯为我送果蔬?”

      何欢儿的脑子已然乱作一团,不明白他所问何以,只是木呆呆地点着头,顺着本能答道:“肯!怎么不肯?”

      顾子期指着金手牌,问道:“没有这牌子,你要如何进出钟山?”

      何欢儿愣了一下,随即干巴巴笑道:“是啊,我怎么糊涂了?”

      她将金手牌揣回怀中,按住几案才欲起身,却听顾子期冷不防问了一句:“礼物呢?”

      “啊?”何欢儿像个木头人一样顿住了。

      “方才,你不是说在十二里铺买了一样赠别之物?拿给我看。”

      “……”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何欢儿瞬间清醒了。

      糟了!

      那个剑坠对她这个叮当响的穷人而言,称得上所值不菲,但比之顾子期平日的所用所享,实在寒酸得拿不出手。不说别的,单说兰舍这几间小屋,看似简单朴实、平平无奇,实则用料考究、匠心独具,每一处都经得起细细推敲,绝非随随便便搭盖而成的陋室。

      之前她买剑坠时,原本是想托乔无争转交给顾子期聊表谢意,即便被人嫌弃,也是眼不见为净,而今要她当面送出,总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见她不吭声,顾子期眼光微微一暗,语气也变冷了:“莫非你遇见你大师姐之后,又将赠礼退了回去?”

      事已至此,何欢儿避无可避,只得慢吞吞地掏出了那个剑坠,攥在手心里,犹犹豫豫地说:“那倒没有……只不过,小女子囊中羞涩,没钱买名贵的金玉,只买得起便宜货,怕入不了顾少主的眼……”

      顾子期把手一伸,道:“拿来。”

      何欢儿心怀忐忑,交出了剑坠。

      一根红绳,下方坠着一把红灿灿的小剑,式样简单,随处可见。

      “那个……我感觉顾少主有些流年不利,于是想着买个红色的物件,为顾少主避避邪气。店里掌柜说珊瑚珠最好,无奈价钱太贵,小女子钱不够,只好买了个朱砂的。”

      顾子期垂眸看着手掌间的剑坠,默不作声。

      “不如……小女子下次离开时买个更好的送上,这个就算了吧。对一个剑修,剑就是命,不好让飞霜剑受委屈,哈哈。”

      何欢儿面颊发烫,一边尴尬地笑着,一边伸出手,想取回剑坠。

      不料,顾子期五指一屈,将剑坠拢在了手心,道:“送出的礼物,岂有收回之理?”

      何欢儿讪讪收回手,挠了下鼻头,道:“顾少主不嫌这个剑坠粗陋,小女子十分感激……不过,小女子有个请求。”

      “什么?”

      “这个剑坠,千万别叫郝剑师瞧见,万一给他发现了,也不要说是小女子送的……”

      “为何?”

      何欢儿拉下嘴角:“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定会呵斥我心怀不轨,意图勾引他家少主,又或是不识眉眼高低,竟然拿路边货送礼、辱没他家少主之类……这人前背后的,不晓得又要挨他多少数落和白眼呢!小女子的把柄还不够多么?”

      顾子期没有说话,眸中倏然闪过一抹笑意,似乎是点了点头,又像是摇了摇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送我一样礼物,我理应回赠才是。”

      “不必麻烦了!”何欢儿晃了晃手中的金手牌,直身正坐,神情之端严堪比学塾里手执戒尺的夫子,“此物在手,便能跋山涉水一睹绝世姿容,天下之乐,莫有可比肩者。小女子受此大礼,已不胜惶恐,又安敢奢求其他?”

      “话多。”

      轻轻两个字,夫子何欢儿瞬间破功,身子扭作一团,趴在几案上咯咯笑个不停。

      顾子期含笑抬眸,冲窗子轻唤一声,“无厌!”

      咚咚咚,一串沉缓的脚步声过后,一个圆墩墩的身影推门而入。

      “少主有何吩咐?”

      “你将欢儿带到客舍,让她随便挑些东西带回去。”

      “是。”

      顾子期顿了一下,又道:“下山时,你领欢儿走后山的小路,告诉沿路的守卫,日后见到她上下山,不许阻拦。”

      石无厌稍稍一愣,应了声:“遵命。”

      客舍的一间偏厅,何欢儿站在门口,望着满满当当的屋子,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金玉瓷器、书籍字画、绫罗锦缎、茶叶美酒、珍稀药材……品类繁多,应有尽有,简直可以开一间上等的杂货铺了。

      “何姑娘,此间物品,请随意挑选,看中什么,拿走便是。”

      何欢儿移目扫过一排排堆满宝货的高大木架,眼花心也花,欲念如潮水一般涨涨落落,最终,仅存的一点骨气驱使着她舌头,违心地说道:“小女子能栖身神剑门,已是天大的福分,又怎么好贪心不足,又要又拿的?使不得啊,使不得!”

      “姑娘不必心存顾虑,但拿无妨。这些都是各大仙门和各方主顾送给少主的生辰礼。”

      “这么多?”何欢儿更吃惊了。

      “其实,远不止这些。生辰宴那天,二少主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不少。”石无厌怅然一叹,“他不止烧了贺礼,还点了功德使的官轿,幸亏功德使大人是自己人,未予追究,不然的话,神剑门就要大祸临头了。”

      何欢儿恍然点头:“怪不得……”

      生辰宴中途,二门主顾青衫等人跟随秦昉匆忙离去,原来是因为这个……

      “唉!当时师兄气得发昏,揪住二少主往死里打,连师父也阻拦不住。二少主挨了打,连着几日下不了床,本以为会消停一阵子,谁知今夜中秋,顾氏一门的册上弟子在水轩雅集赏月,他不甘寂寞,叫人抬着去了水轩,在少主跟前好一顿撒泼,哭哭骂骂也就罢了,还朝自己身上捅刀子!唉!没人比他更清楚怎么折磨少主了。”

      石无厌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当着少主的面,师兄拿他没辙,多亏师父及时赶来,好说歹说才将他弄走……经他这一闹,大家都变得意兴阑珊,少主更是郁然不乐,早早便离场了。”

      何欢儿一边听,一边想着兰舍里形单影只的顾子期,心情也不知不觉灰暗了,呆呆地站着,动也不动,直到石无厌戳他,才回过神来。

      “姑娘,请吧。”石无厌侧身让开,笑眯眯看着她,“少主物欲淡泊,这些东西他都用不着。明日一早,西山就会派人来收走,送到十二里铺的质库折算成银钱充入公库。”

      何欢儿摇头:“这样说来,小女子就更不能拿了。要是拿了,岂不等同于侵吞公库的财物?”

      “姑娘多虑了。这些礼物本属少主所有,要如何处置,全凭他的心意而已。无论充公或是送人,皆合其宜,旁人无权过问。”

      “话虽如此,可独乐乐终究不如众乐乐。小女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做贪公济私的事。”

      石无厌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道:“钱财无名无姓无定主,何姑娘不取,自有人取。”

      “此话何解?”

      石无厌反问一句:“何姑娘以为,四列鼎山之中,为何西山最富?”

      “不是因为收徒最多?”

      “这只是原因之一。”石无厌沉下嗓音,“这原因之二嘛,就是西山掌管着公库。”

      “怎么?西山真的有人借权宜之便,中饱私囊?修仙之人也如此贪财?”

      “仙修是人不是仙,人欲未除有何奇怪?”

      “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其实,不要说神剑门这样的千人大派,春宫门一个仅有百余人的小仙门,掌管钱财流水的老金也不是没打过歪主意,只不过人少钱少,一查便会露馅,不得不束手束脚而已。

      顿了顿,何欢儿又道:“西山侵吞公库一事,就没有人管么?”

      “西山陆氏已经在神剑门绵延两百多年,树大根深,门下弟子众多,为钱财与他们撕破脸,闹得门中波澜大兴、人心不宁,得不偿失啊。”石无厌嗟叹一声,“何况,西山一脉历来掌管外事与俗务,一直保得神剑门上下清宁无事,确实称得上劳苦功高。”

      世上很多事黑白混杂、泥沙俱下,若非深处其中,实在难以了解其盘根错节的复杂。

      何欢儿不禁发出一句感慨:“真是贵门事多啊。”

      “多说无益,何姑娘还是挑礼物吧。难得少主有这份心意,你若是一物不取,只怕他会胡乱想些有的没的。”石无厌十分娴熟地皱起一张大脸,“少主的身子,最忌多思多虑。”

      瞅着他故作憋屈的神情,何欢儿噗地笑出了声:“行了,宰相!你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模样给谁看呢,我又不是你家少主,才不会心疼你!”

      石无厌笑开了脸皮,道:“何姑娘不心疼我,难道也不心疼少主?”

      “心疼!怎能不心疼?”何欢儿紧蹙眉头捂住心口,场面犹如东施捧心,“顾少主清润白瓷一般的美人,生来就是要人心疼的不是?”

      “姑娘当真好颜艺,哈哈哈……”石无厌笑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何欢儿看着满屋子的好东西,沉思片刻,最后选了一些药材,找了块布包在一起,背在了身后。

      她在南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金银宝器之类过于显眼,倘若被人发现不知又要引起怎样的风波。另外,神剑门许她容身之处已是一大恩惠,真金白银虽好,她实在是没脸要。

      不过,药材却不同。

      一来,看着不起眼,不容易被人发现;二来,她精通药术,可以将这些药材调配成膏丸汁粉供南山弟子使用,“取之于少主,还之于门人”,也算是对顾子期的一点报答了。

      两个人从客舍偏厅出来,并未走原路的石阶返回,而是走上了一条芳草萋萋的泥土小路。

      刚踏上山道,何欢儿忽然感觉背生芒刺,仿佛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猛一回头,晃眼之间,客舍最高处的飞檐上有个白影一闪而逝。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何姑娘,怎么了?”

      她又凝神望了一眼——银辉下,寂然无人,唯有一座殿宇默然矗立。

      “……没事,山风有些冷。”何欢儿摇头一笑,又迈开了脚步。

      “中秋已至,天越来越凉了。”石无厌举头望向高悬夜空的明月,“再过三个月,就是冬至了。”

      “宰相是入室弟子,也会参加剑祭吧?”

      “哈哈哈,我资质驽钝,修为浅陋,差得远呢!”

      “是么?小女子倒是觉得……”

      “……”

      何欢儿与石无厌边说边聊,渐渐远去了。

      二人身后,一股劲风掠过了秋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欲奏离歌又徘徊(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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