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戏棋》言空安许

40、小人物的自尊心

　　宁州边区那座被人遗忘的佛庙中，供养着残缺不全的神像。它们各持法器，默默守护着脚边被世俗嫌弃的老弱病残。

　　这些流浪者，本就无处可去。他们的宿命如同春生冬死的野草般，没有任何盼头与留恋。寿命对苦难者而言，就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酷刑。

　　人们因为寒冷而蜷缩在角落里，温暖早就成为触不可及的奢侈之物。除了白日的太阳可无偿享受外，便只剩眼前的火堆，能稍稍抚慰内心的三分悲凉。

　　他们躲在角落里又在期待什么呢？

　　这些流浪者死守着自己的睡处，又在害怕些什么呢？

　　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他们本人知道。

　　流浪者们虽然身无分文，却格外团结。在这残酷的世界里，能让他们安稳入睡的地方，也只有这种被人遗忘的角落了……

　　富贵是由上得了台面的人享受的，像这种被厌弃的荒凉之地，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有时候，他们在旁人眼里，都不配称为人。

　　真正值得庆幸的是，这座废庙位置过于偏僻，就算往日再怎么热闹，如今也成为权贵们不屑于剥夺的场所。

　　宁州迁地时间过久，久到好多老物件都被落在原地。

　　流浪汉们慵懒地蜷缩在一起，过度消耗体力毫无疑问是在燃烧生命。

　　所以在庙宇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人们害怕说话，不是怕自己的言语遭来神明的谴责，而是害怕自己越聊越清醒，清醒到夜间无法安心“沉睡”……

　　庙宇内，除了那些高大枯瘦的流浪者外，还有几位饿得皮包骨头的小孩。

　　孩子本该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她们理应在欢呼与祝福声中诞生。

　　就是因为这些该死的偏见！！！

　　因为性别的歧视，反而给足了世人勇气。让她/他们理所应当地对新生儿，展现出名为“世俗真理”的人生规划。

　　明明刚刚还在欢呼她们的到来。

　　怎么看清性别后，又转身将他们丢弃在荒无人烟的森林中？！

　　这些孩子还未满月啊——

　　自私的父母，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为何没人来劝解他们？！！

　　如此残忍地将自己的骨肉，抛弃在茂密的森林里，不顾孩子痛彻心扉的哭泣声。听着逐渐远去的哭泣声，她/他们内心反而松口气，加快脚步，生怕后面的讨债鬼跟着自己回家……

　　这是多么可悲的存在！！

　　世上若是真有神明，怎么能允许人世间发生这种事呢？权贵的孩子就能得到神明的爱戴，平民的孩子就活该被抛弃是吗？

　　既然这些事情发生了，是不是就代表着，神明默许了人们的行为？

　　她/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孩子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靠那些老流浪汉于心不忍。

　　被世俗之见嫌弃的人，反而知道互相理解与帮扶，凭着还未被世俗磨灭的良心，将这些新生命带进了，这座人满为患的破庙中。

　　“可悲啊——”

　　虚弱的老流浪汉靠在土泥巴墙上，他抬头感慨着命运的不公，“为什么在这世道上，只允许女性当家作主，考取功名，成功改命呢？”

　　一旁的小流浪汉看不下他自暴自弃的模样，痛声回头指责道：“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想着这些呢！！有这工夫还不如去想想，我们明日到哪里讨饭去！免得全部涌到街上，又被那些狗官给赶走！”

　　坐在佛像脚底的中年流浪汉，为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开脱道：

　　“这不怪他，他家就是因为他是男孩子，才把他丢到森林的。以前也寻回去过，人家还不要他。如今放不下也正常，正常。”

　　小流浪汉才不愿意听这些话。倘若人人都因为旁人的偏见而放弃自己，那这人间就应该改名为地狱。

　　小孩抱起白天捡回来的树枝，扔进庙中间最大的火堆道：

　　“是男的那又怎么样呢？谁让我们来到这世上了！再说了，以前不也有流浪汉被贵族看中，收他做干儿子吗？这世上谁又能说得准命运二字？随它去吧！想那么多干什么？”

　　“什么干儿子？”

　　坐在墙角的男子不屑地说道：“人家是女的！女的，懂不懂！”

　　一旁身穿捡来的花布衣的男子，龇牙笑道：“确实啊～以前的确有个小丫头片子，被本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给带走。听说混得还挺风光的！也算是逆天改命咯～～”

　　墙角的男子继续说道：“人家是女的，才有机会逆天改命！但凡换个性别，看看呢？谁要她？”

　　生火的小男孩劝解道：“害～也不能这么说。这世上不也有很多达官显贵是男的吗？又不是只要是男的，就是犯了天条，没活路了。”

　　“你还是太年轻！！”

　　花衣男子笑道：“这世界就是很残酷的！女的成家立业就叫光宗耀祖，男的想获得平等地位就叫为己谋私。”

　　花衣男子说到心酸之处时，连连摆手，泪眼蒙眬地摇头叹道：“就是老天爷对我们不公啊！！”

　　“这关老天爷什么事？”

　　生火的小男孩实在不懂，人间困难，本来都是人类自己造的孽，就算是老天爷开恩来拯救世间，也会因为性别原因，被人类赶回天界！

　　但他不敢明说，因为小男孩知道，在这座佛庙里都藏着一些，被世人看不起的男子。

　　他们是如此相像，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点。

　　无论是性别，认知，还是对世界的见解，都是出奇的一致。

　　小男孩站在火炉边，向大家望去，在座这么多人里，他看不到一个带有正面能量的人。

　　原来希望在这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小男孩感到难过，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明白自己被他们同类化，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不想变成前辈的样子。

　　小男孩在这里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这里的人，都一样。心怀希望地冲出去，只求谋条生路。不知过了多久，又会垂头丧气地回来，继续拾起乞讨的饭碗，不再痴迷于出人头地的幻想。

　　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被神明诅咒了一般，命运是如此相像。

　　小男孩不懂，他还小。就是因为他年纪小，所以他才有希望。

　　等小孩子路过佛像时，打算重新回到自己的睡处。他却惊奇地发现，佛像后边那人，今日似乎没来……

　　“？？！”

　　小男孩一惊，他连忙跑过去，查看具体情况。费庙后边漏风情况很严重，鲜少有人睡到这边。

　　但有一个人除外，就是新来乞讨的男人。

　　庙中所有人都认为他不属于这里，但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外来者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来这破庙里乞讨的？

　　那人很漂亮，但他很害怕我们。每次遇见庙中搭话的老人，都会吓得缩在墙角，不敢抬头说话。慢慢地，人们为了给他提供舒适的环境，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无视他存在。

　　有时候无视，反而是一种尊重。

　　最起码对于新来者是这样的。

　　小男孩边想着，边摸黑加快速度跑向后院。

　　他可不想庙中又冻死人，最起码现在不能。

　　小男孩还挺喜欢那个新来的家伙，全身上下白白净净的，说话也是文绉绉的。

　　虽然这人有些神志不清，整天抱着破包裹就是哭，但是并不妨碍小男孩喜欢他。

　　新来的人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小男孩总觉得他身上藏着秘密。

　　一个不能对外说的秘密。

　　小男孩因为心中急切，跑得太快，结果一不留神直接摔倒在地。

　　他吃痛地爬起来，想查看自己的伤势。可今夜的月光再怎么明亮，小男孩待在屋内，都看不清楚自己的情况。

　　于是他决定直接推门出去，走小路，直接去新人最喜欢待的后院看看。

　　废庙后院是一片房屋倒塌的废墟，连流浪者们都不愿意踏足的地方，可想而知环境到底有多恶劣。

　　那位爱哭的新人，除了晚上去前面睡觉外，白天几乎都在这片破地方待着。

　　小男孩走进这片破败漏雨的院子，果然找到了那位爱哭的外来者。

　　爱哭的男人今天晚上，似乎很专心地挖着什么东西。

　　他在干呢？

　　小男孩悄悄靠近，他借着月光，无声地来到爱哭鬼身边。

　　爱哭鬼从地底挖出全部是泥巴的包裹，他捧在手心上，将其举过头顶。

　　是借用天上的月光，确认什么东西吗？

　　小男孩就是在这座废庙里长大，他不记得这废庙后院还藏着宝藏。

　　看样子是这个爱哭鬼偷偷藏的，怪不得他白天非要死守在这里，赶都赶不走。

　　小男孩来到爱哭鬼的旁边，他扶着破旧的墙脚，问道：“你要走了吗？”

　　男人一惊，他慌忙地将手上的包裹藏入自己怀中。就在男人惊慌失措时，小男孩说：“就我一个人，大家都在前屋取暖。”

　　“你怎么来了？”

　　男人还是不放心地询问道，语气虽然轻柔但带有警惕的韵味在内。

　　小男孩站在外边，如实交代道：“我看你没去前边睡觉，不放心，所以来找你。”

　　男人低头，背过身去，将怀里的包裹慢慢放到平整的地上。

　　小男孩又问：“你要走了吗？”

　　“我该走了。”

　　男人解开那件外层沾满泥巴的大衣，他说道：“我不属于这里，我有我的使命要去完成。”

　　小男孩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语气有点急切，但话语中又带有期待，“那你属于哪呢？”

　　男人将哥哥们生前留下来的证据，紧紧抱入怀中，他看向小男孩，就仿佛透过时间的长河，凝望着曾经的自己。

　　男人起身，说道：“我不属于这世间任何地方，就像你不属于这佛庙一样。”

　　“那我属于哪呢？？”

　　小男孩的声音很急迫，他想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归宿。只要有一个，不属于庙里的回答，小男孩都会将它视为神明的指引。

　　可惜爱哭鬼没有理他……

　　小男孩连忙追上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周边人注定烂死在这里，可偏偏这位外来者，却如此坚定地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

　　小男孩不明白，他虽然不甘心，但还是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他渴望从外界获取更多的答案，哪怕是一句话也是好的。

　　就算是充满恶意的话语，最起码还能证明小男孩没有疯掉。

　　小男孩拉住爱哭鬼的衣袖，着急地问道：“那我属于哪里呢？你又要去哪呢？我们还能见面吗？”

　　男人怀里抱着的，是仟云馆哥哥们用生命为代价，从仟云馆顶楼的贵客身上，硬扯下来的放火证据。

　　而他之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哥哥们在权贵眼皮底下，用命给他偷回来的。

　　男人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力气逐渐增大，指节慢慢发白。他脑海中响起自己的主人，临死前对他说的话，“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天上的明月依旧如此敞亮，就跟那夜的景色一样，美得让人永生难忘。

　　男人还是仟云馆当侍从时，经常跟在头牌的身后，学着他们的舞姿。

　　那十位头牌，个个都是金枝玉叶般的人物。

　　外头再有钱有势的人，想要见他们一面，都要经过他们本人同意才行。

　　男人之所以能在仟云馆内，平安长大成人，全靠当了其中一位头牌的贴身侍从。

　　他仗着头牌的喜爱，不但没有遭遇不幸，反而学会了主人巧妙的舞姿，这也成为自己日后求生的关键因素。

　　没有当年主人的用心庇护，他怎么可能，能熬到今天呢？

　　主人很美，他跳的琵琶舞更是天下一绝。

　　男人觉得自己的主人，才是十位头牌中最美的一位，哪怕是现在，他也从未怀疑过自私的想法。

　　那样金贵的人，在大火烧起的那一瞬间，竟用自己最昂贵的琵琶，为他换来了一个生计！

　　仟云馆一至三楼的窗户，都被人事先钉死了。

　　那时男人的力气太小了，他砸不开窗户。那时他的年纪也太小，遇见事情只知道哭。

　　主人为了加快他们逃生的速度，只能趁路拉着他来到一楼，进入仟云馆最靠近江边屋内。

　　主人用琵琶砸出一道小口后，又徒手掰开碎裂的木板，硬生生将男人塞了出去。

　　主人害怕馆内屠杀者冲入屋内，此时的仟云馆简直乱成一团，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能有什么办法呢？

　　主人将证据塞到男人怀中，告诉他赶快逃入江中，沿着河边游，千万不要被人抓住！！

　　看着主人血淋淋的双手，男人只知道握着他的手哭。

　　二人透过那小口子，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完。主人轻轻摸着男人的伤口，他心疼道：“千万不要忘记我呀！”

　　仟云馆外，侍卫的惊呼声隐隐传来，拔剑声清晰地传入主人的耳中。

　　就在她们要向男人下死手时，主人连忙将他往外推。

　　他崩溃地在屋内嘶喊道：“快逃啊！！快走！！！”

　　男人抱着包裹，来不及与主人做最后的告别，就在主人的期待下，猛地跳入一旁的江水中，成功逃生……

　　手持利剑的侍卫们，盯着还未恢复平静的江水，相互对视之后，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追踪。

　　因为她们也是人呐！面对人为设置的灾难，她们还做不到如此的心狠手辣。

　　“是啊……我又能去哪呢？”

　　男人抬头仰望圆月，迷茫地说道：“我还能活着吗？”

　　小男孩不安地问道：“你要死了吗？”

　　“差不多”，无奈的微笑在男人脸上浮现，“就算我死，我也要死得有价值。否则这一辈子白活了。”

　　小男孩：“人为什么要活得有价值呢？”

　　“哈哈哈哈～”

　　是苦笑吗？

　　小男孩分不清，但他能明白男人不开心……

　　“人为什么要活得要价值？”

　　男人重复小男孩的话，回答道：“因为只要信仰还在，那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打倒你的。倘若你生来就放弃拥有信仰的权利，那你活着的每一瞬间就是给自己当奴婢。”

　　小男孩听不懂，“我也有信仰吗？”

　　男人：“你想吗？”

　　小男孩很坚定地点头，说道：“想！”

　　男人：“那你就有。”

　　小男孩问：“信仰是什么？”

　　男人用干净的手背，摸着小男孩的额头，“你最想得到什么，那你的信仰就是什么。那你想得到什么呢？”

　　“钱！！！”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只要我有了钱，我就能帮助更多的人！我会花钱，让更多人吃饱饭。我会让他们冬天都不会死去！！”

　　男人点头，认可道：“这是个很伟大的信仰。”

　　小男孩问道：“那你的信仰是什么呢？”

　　男人：“一个答案。”

　　“答案？”

　　小男孩又不懂了，大人的世界这么麻烦吗？

　　小男孩疑惑道：“什么答案值得你付出性命？”

　　男人低头摸着怀中的包裹，笑道：“我心中的答案。要是我死前不找到它，就算变成鬼，我也不愿意下地狱的。”

　　小男孩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眼睛里全是羡慕的表情。

　　他羡慕男人能直接洒脱离去，也羡慕他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看着爱哭鬼越来越远的背影，小男孩还是忍不住追上去，他边跑边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吗？”

　　爱哭鬼没有为他停下脚步。

　　直到小男孩抓住他满是泥巴的衣角，爱哭鬼才停下来，利用月光看着小男孩。

　　爱哭鬼：“你跟着我，是没有钱的。”

　　小男孩抓紧他衣服，“可我现在想跟着你。”

　　爱哭鬼：“所以你的信仰注定不会实现。因为你的内心始终因为外界而动摇着。”

　　小男孩听到这话后，慢慢松开了他的衣服。爱哭鬼见小男孩向下垂的手臂，于是伸手将自己衣服，从小男孩手里慢慢地拽回来。

　　爱哭鬼：“你要是真的想成为不一样的人，就该成为自己最虔诚的信徒。外界一切不符合你预期的声音，都是对你心中神明的玷污。你要对自己保持忠诚，而不是对我。你跟错了人。”

　　这人真奇怪，小男孩在自己心里想着。这次爱哭鬼的身影真的在月光的照射下，慢慢消失不见。

　　不过，话说回来……

　　原来这人，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呀。

　　今夜的明月，不但照亮了男人前行的道路，也点亮了小男孩心中的迷途。

　　明月从不偏爱谁，它是世界的见证者，也是历史的陪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