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蛇足

1、第 1 章

　　丁毅来到陇西孤儿院是在一周前，在这七天中，他没同别人说过一句话。

　　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丁毅望着远山的虚影发愣，这个地方孩子多，阿姨少，大家都在院子里乱跑，地方就显得格外空旷，炙热的空气燥的人心里发干。

　　那个干瘦的小黑影又在转角的阴影里偷看他了，丁毅不屑的转开头，他跟其他的孩子一样，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袖口一段黒污，时不时的在脸上一抹，油腻腻的分不出本色，也看不清面目。
　　他们都一样。可他不一样。

　　那个小黑影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像是犹豫再三，低头摸起了一个小石子朝他脚边扔了过来，看他没反应，又摸起一块大一点的，这次正砸到了丁毅的脚面上，换来一个狰狞的大白眼。

　　“你。。。。。。你是哑巴呀”怕他听不懂，把一双小黑爪子放在嘴边瞎比划“说话。。。。。。阿吧。。。。。。。阿吧。。。。。。会吗？”

　　丁毅被烦得受不了“阿吧个屁啊，你才是哑巴呢。”
　　那小孩被吓了一跳，转既就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他的嘴“小。。。。。。小点声，阿姨听见吵架要罚的。”

　　丁毅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那只脏手扳下来“不想挨罚就给我滚一边去，你给我放手。。。。。。滚蛋，再不松手我揍你了啊。”
　　于是在第七天的晚上，他俩都没睡成觉，把食堂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固执的，丁毅觉得既然开了口，就只同他一个人说话好了。那个小黑孩叫安宝，从那天起就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充当他的传声筒。就是嘴太碎，烦的不行了就动手打他一顿。

　　“丁毅，你从哪来的呀？”
　　“北京”
　　“真的！北京，我也是从北京来的。”
　　丁毅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真。。。。。。。真的，阿姨说的，不信我带你去问她。”
　　“那北京什么样啊？”
　　“我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太小，过了这么多年，我记不清了。。。。。。真的，那有天安门。。。。。。。还有。。。。。。。我说的都是真的，谁瞎说谁是小狗。”
　　信他才有鬼呢，安宝是个说谎精，谁也不信他的话。
　　安宝看丁毅不理他，有些蔫蔫的，不过一会工夫就又精神起来了。
　　“那你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呀？你爸妈。。。。。。。我是说你家里的亲戚怎么把你送这么远啊？”
　　“本来说有个舅舅在这边，到了这又找不着人了，他们本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把我带回去做什么！”

　　丁毅咬了咬牙，懊悔自己跟他说这些干什么？可不跟他说根谁说呢？那些人都是骗子，看他时流露出的厌恶的眼神，明明觉得他是个大包袱，想随便找个地方扔掉，却装出亲切和为难的样子，这些事总得找人说说，不跟他说又能找谁说呢。

　　因为他只跟安保说话，所以一般也就把他们俩安排在一起劳动，开始只能安排一些简单的家务，小孩子长得快，没有一年，丁毅的袖口和裤脚也都接上了不同颜色的布头，又很快抹黑了，磨破了。

　　乡上或县里有时会有夫妻俩结伴来孤儿院想领孩子，每当这时，丁毅都会躲在厨房的灶墙后面，一躲一天，到晚上，便会结结实实的挨一顿罚，饿一天饭。
　　“你不想被领走吗？到那边就能有自己的床了，还能去学校念书。”
　　“我不能被领走，我要回北京。”
　　安宝一脸不解“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就都能去北京啦。”
　　“我不能等，我要回北京。”丁毅大吼。

　　他不能等，也不想等，齐哥现在在干什么呢？又是夏天了，他应该上大学三年级了吧，他对他那么好，父亲过世的时候，妈妈病重的时候也是，他守着他整夜，每天给他送饭，身上老是有青涩的肥皂的味道。
　　走的那天匆忙的连告别都没赶上，就这么忽然消失了，不知道齐哥担心成什么样。
　　丁毅默默地蜷在灶墙后面，缩在温暖的回忆里不想出来。

　　安宝也不说话，从那以后，要是有人来领孩子，他就跟他一起躲在这里，一块挨罚，一块挨饿。
　　“你要不走，我也不走。”

　　渐渐地，他们也开始跟着大孩子们在乡办厂里做工了，这是一家农产品的加工场，他们负责把加工好的罐头贴上标签，无冬历夏，每天六点起床，步行两个小时的路程，在在工厂里工作八小时，那里供应一顿量很足的午饭，对于发育期的孩子们来说是很必要的。

　　转眼又是三度寒暑，当一个人习惯了一种生活，就很难分辨它的长短，日子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又或者永远都望不到尽头。

　　直到有一天，丁毅在工厂办公室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那是一个陌生人，姜黄的脸上并没有少年人的神气，风干的龟裂爬满两颊，头发是杂乱而干枯的，一身破旧的藏蓝色工服脏的发灰，裹着他瘦高的身形，更显得老相。
　　镜子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镜子里的人也不认得他，一脸惊愕。
　　这天晚上，丁毅失了魂似地跑回孤儿院，夜色已深，厨房里早就没人了，他把全身都藏在灶台后面，一直在逃避的恐惧像是一下都涌了出来，像荒野中的泥潭，深不知底，冷似冰霜。

　　“你怎么在这啊，让我好找，哎，你哭什么。。。。。。。你别哭，你。。。。。。怎么了。”
　　安宝的手粗糙而温暖，轻轻地把他的眼泪抹干，继而一下下的拍着她的背，帮他顺气。
　　“没事了。。。。。。。没事了。。。。。。。”
　　齐哥也这么说过，是什么时候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丁毅本能的一把抓住安宝的手。
　　“我得赶快回北京，我明天就得走，我必须得走。。。。。。。”
　　“啊，好。。。。。。。明天就走，可。。。。。。。可这么远怎么回去呀？”
　　“我不管，我明天就得走，走不了我就去死。”
　　“好、好，明天就走。。。。。。。你先别着急，我想想办法。哎。。。。。。。你等等啊。”
　　丁毅茫然的看着安宝跑开了，此时他正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恐惧中，身边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安宝跑了回来将手中的一把零零散散的纸币塞进丁毅的衣袋里“这个你先拿着，我数了数，大概三十多元，我没坐过火车，不知道够不够，现在天快亮了，你别声张，明个你就像往常一样跟我们去上工，在路口等一辆过路的长途车，能带你到县城”
　　丁毅此时脑子有点明白了“这钱你从哪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快收拾收拾，一会就要来人了。”
　　两人连忙起身，因为不能带太多东西引人注意，只在外衣里塞了些不显眼的零碎。
　　又混到早起的队伍中，领了各自的馒头和水，一直到出了门，安宝才靠了过来，挨近他小声说话。
　　“你回了北京，还会回来吗？”
　　丁毅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从来都不知道，但对上安宝的眼睛，他还是点了点头“会，我会回来找你的。”
　　安保咧嘴一笑“真的，那我信你”他低下头，像是在想着什么“可我怕别人不信，要不这样，你能从北京给我捎一样东西吗？”
　　“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一看就知道是从北京捎回来的就行。”
　　“那好，那我给你带北京烤鸭吧，要么带果脯、大白兔奶糖。。。。。。”
　　“那到不用。。。。。。。哪怕是一棵草，一张信纸也行啊”安宝红着脸说。
　　丁毅觉得这话说得怪里怪气的，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好。却见安宝将自己的馒头拿了出来，往他包里一塞，又立即回过头去朝前面高声喊道“丁毅说他把从厂里借的一把剪子落在家里了，咱们先走，他回去取一趟。”
　　大家习惯了两人的低语传话，也不在意。
　　丁毅以为安宝会再跟他道个别，但他却没再回头，就这么跟着队伍走开了，一直到那瘦弱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他都没回头再看他一眼。

　　四个月，没人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是怎么回到北京的，以后他也再也没有跟人提起过。

　　当他顺着记忆找回原来居住的筒子楼，再次敲开隔壁房门的时候，丁毅觉得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
　　开门的是一个围着围裙的少妇，一张十分讶异的脸。
　　“你找谁？”
　　“我。。。。。。。我找齐哥。”
　　“啊。。。。。噢，是找齐峰吗？”她没有动，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只是提高了声音“齐峰，有人找。”
　　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他并不是一个人，肩上还挂着一个不停扭动捣乱的小家伙，他还是那样的整洁、漂亮，笑的还是那么温柔，轻轻地拍掉小孩乱揪他头发的手。
　　“你是？”他上下打量着他，却是一脸茫然。
　　“啊。。。。。。没有。”丁毅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慢慢的变轻，“我找错认了，对不起。”他尽量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调和身体，逃也似的离开那道门，漆黑的楼道里有人正在做晚饭，一边炒菜一边高声说笑，食物下到油锅里，“呲”的一声丁毅也跟着一哆嗦，像被滚油煎了一遍。
　　“这人是谁啊？不会是你乡下的亲戚吧？”
　　“我没有乡下的亲戚呀，倒是觉着有点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算了。。。。。。。反正人都走了。”

　　走在宽阔的马路上，看着来往的人群，北京变了很多，丁毅看着这座陌生的故乡，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生活总还是要过下去，几经辗转，他在一家陕西风味的饭馆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发狠的做事，一天一天，时间又变得没有意义了，直到他攒够了一笔积蓄，他就要离开这里，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在天安门和故宫的纪念品店了挑了几样东西，就匆匆的赶往火车站，买了返回西北的车票。
　　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孤儿院的那片平房仍像他走的那天一样，静静地等在那。
　　只有这里好像是不会变得，只有不变的东西才能潜移默化的改变人。
　　一路走过来，他不是不害怕的，他发现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几乎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惧中，直到这一刻，心反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进了门，先把他带回来的各种吃食用品放在桌上，一个阿姨迎了过来，一下子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是来带安宝走的，我要带他走，好好地照顾他。”
　　院长也出来了，先是花了半天才认出他，又花了好一会才适应他开口讲话。
　　“他等了你两年多，三个月前跟一个路过的剧团走了，这种偷钱的孩子我们也不想留。”院长冷冷的答道。

　　丁毅在孤儿院里转了一圈，他要把这个地方记住，不然他不知道有没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最后他绕到厨房后面，这是他们的秘密，他掏出给他带的礼物，他要把它埋在这，至少应该把这些留个他。
　　蹲下身，用手沿着墙根挖下去，却意外的在紧贴地面的砖上，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几乎要趴在地上才能看清。

　　[你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这样我就能永远等着你回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