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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屑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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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吹风着了凉,窗柩漏进的月光在汤药里浮沉。
宋疏棠数着瓷碗边缘的冰裂纹,恍惚听见雁翎刀出鞘的铮鸣。
她将偷偷从江掠淮那里拿来的帕子裹在衾被里,柔软的绢丝贴着着发烫的肋骨,像极了那夜的拥抱。
“姑娘,快些喝了吧,仔细汤药凉了。”侍女蘅芜手里的红漆盘中还放着盘果子。
宋疏棠轻轻叹了口气。
汤汁划过唇际,又呛又涩的焦苦味在齿缝炸开,喉头本能地收缩,却被生生压成一道雍容的吞咽弧度,唯耳后青筋如游丝轻颤。
“姑娘用些蜜煎雕花罢?”蘅芜捧着的剔红漆盘里,旋枣纹银签插着牡丹状糖渍梅子。
宋疏棠摇头,耳坠上金累丝灯笼耳坠丝未晃,顺势将空盏放在红漆盘中。
蘅芜咬着下唇,踟躇半晌,终是出口:“姑娘可是那晚受了寒?”
宋疏棠抬眸看她。
蘅芜不懂自家姑娘为何与江掠淮有那样的来往,在她心里,姑娘是最洁净纯白的。
“是奴婢多嘴。”蘅芜“扑通”跪在地上。
宋疏棠叫她起来:“蘅芜,你自小便跟着我,可知何为红颜傲骨?”
蘅芜茫然地摇头。
“罢了,”她摆摆手,“去替我将书房里那本《阴符水火诀》取来。”
《阴符水火诀》是兵书,专讲夜战火攻配合水文突袭的精确计算以及如何利用月相变化计算火油燃烧时长。
蘅芜应了声“是”,还是将那句“奴婢虽不懂何为红颜傲骨,却懂姑娘”咽回了肚子里。
宋疏棠翻着书,实际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不知是因为三日后江掠淮又要出征,还是三日后皇后寿辰宴上她与秦王赵宬奕的婚事将板上钉钉。
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想见江掠淮,这念头一起,便如杂草般疯长,再也遏制不住。
她下床穿鞋,随意披了披风便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蘅芜放下手中的铜盆便见宋疏棠已经跑出了门。
她不敢大声喊姑娘,唯恐引来了夫人,急得一跺脚,只得用老法子,换上宋疏棠的衣裳,钻进被窝。
蘅芜与宋疏棠身量相差无几,音色也有八分相似,每每宋疏棠去见江掠淮却找不到出门的理由时,便会用此下策。
宋疏棠熟练地摸到了后院东南处假山后,这里有假山掩蔽,最容易翻墙出去。
……
江掠淮不是重欲之人,却也从不自诩自己是端方君子,就这么,与宋疏棠的关系已维系了一年。
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那白兔般的眼神,可能是她明明疼,却咬着下唇不肯出声的倔强模样,江掠淮想,更多的可能是与她鱼水相酣。
他们见面并不频繁,加之但凡江掠淮出征,一次少说月余,这一年来的次数也就那么几回,最常幽会的地方,是他的玉屑斋。
江掠淮从兵部出来便收到了琰王赵宥临的传话,设宴扫眉轩。
赵宥临知道江掠淮不喜那些青楼楚馆,特意选了这间只有雅妓献舞的扫眉轩。
虽说赵宥临为了投江掠淮已然花了心思,可他一进门还是闻到了头油、胭脂、手脂各种混在一起的香味,冲的他几乎一趔趄。
还是宋疏棠身上淡淡的梅香味好闻。
江掠淮被自己猛然冒出来的念头惊住。
不等他细想,赵宥临站在二楼的栏杆后道:“我说你磨磨蹭蹭的想什么呢,快些,就等你了。”
来的都是平日里和赵宥临交好的公子哥,见了江掠淮纷纷起身。
赵宥临抬手一按:“都坐,都坐,又没外人。”他背朝着江掠淮冲面前几人挤挤眼。
每位公子哥身旁都坐着位雅妓,还有的正在劝酒。
会意的见状,拍拍身旁人:“成了成了,这没你们的事,都下去吧。”
雅妓们出了门,赵宥临亲自擦了凳子,又添置了干净的碗筷,江掠淮这才坐下。
“叫我来作甚?”江掠淮看着一桌精致的菜肴没什么胃口。
“还能干什么,”赵宥临给他倒了杯酒,“给你送行。”
三日后,江掠淮再次出征,这一仗倒不难打,前线将领受了重伤,他去收拾残局,左不过月余便能回朝。
“祝你旗开得胜……得胜归来……”
江掠淮笑了一声,饮了杯中酒:“说不出来不必硬编。”
“总而言之,兄弟你得活着,全须全尾的回来,干了!”
“借你吉言。”
赵宥临每回都是这话,江掠淮又斟满,与他碰了杯。
“话说,皇兄也真是的,你才回来多久啊,又让你出征,咱们大周只有你一个武将不成,”赵宥临嘟嘟囔囔,“还非得让你在皇嫂寿辰那日出发,多待两日,咱们兄弟还能再喝一顿。”
赵宥临说着又去给江掠淮倒酒。
江掠淮淡淡“嗯”了声,没去拿酒杯。
赵宥临是先皇幼子,每日只需吃喝玩乐,还有花不完的银子,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接近而立的年纪,依旧尚未成婚。
“还有我那侄儿秦王赵宬奕,上个月跟着你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打了胜仗,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老子看见他就火大。”
江掠淮面上看不出喜恶。
“险些忘了,”赵宥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去岁皇兄便提过要给兵部尚书家宋家的姑娘和赵宬奕那小子赐婚,我估摸着,这回皇嫂寿宴上,就得下旨。”
江掠淮一指外面:“去看看,外面是谁这么闹腾。”
忙有人出去看。
赵宥临依旧没心没肺:“那宋家姑娘京里有谁人不知,最是端庄。”
端庄?江掠淮勾起唇角,想着她明明害怕却又逞强的模样,确实……端……庄……
赵宥临:“我听那些个命妇们说‘宋氏女行若流云止若静潭,笑时如观世音垂目,怒时似菩萨低眉,当为天下女子典范’,”他文绉绉地说完,自己浑身不自在,“据说连她行礼时脖颈弯折的弧度,都是京中命妇们临摹的范本。”
有公子哥好奇:“当真这般惊艳?”
“那还有错,去岁的赏梅宴上,我倒是见过一回,真真是一眼入魂,便宜赵宬奕那王八犊子……”
“嘭”的一声,江掠淮将酒杯砸在桌上,他面无表情:“你们慢慢喝,我先回了。”
“欸,欸……”赵宥临去拉他,“我不提赵宬奕了,不提了还不成嘛,你若走了,我们给谁送行……”
江掠淮不带一丝笑意地看着他:“手撒开。”
“撒开,这就撒开,”赵宥临怂怂地生气,“你是大爷,老子给你倒酒赔不是。”
江掠淮接了酒,仰头饮下。
……
江掠淮正从扫眉轩出来,赵宥临不出意外的,又喝多了,他架着他,在外候着的琰王府中的侍从见状忙上前搀扶。
江掠淮一泄力,将赵宥临扔给了侍从。
“别走,”赵宥临舌头发直,“再,再去喝……”
江掠淮瞟了一眼:“伺候好你家王爷。”
刚要转身离开,远处跑来一小叫花子,没头没脑地撞进江掠淮怀中,然后抬头,冲着江掠淮咧嘴一笑,跑了。
“你站住,”赵宥临骂骂咧咧,“哪来的小兔崽子,敢……敢……嗝,敢冲撞少将军……”
江掠淮手里攥着什么,接过小二递来的缰绳,一个翻身,马蹄未动分毫,人已稳坐如山。
缰绳隔着一层在掌心轻震,江掠淮两腿一夹马腹:“有事,先行一步。”
“欸,别……”赵宥临面前只剩一堆尘土飞扬,吃了满嘴。
跑出街口,江掠淮放慢速度,摊开掌心,手中握着张字条,似乎还带着梅香。
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动,字条上写着——玉屑斋见。
分明是照着《女诫》捏出的玉人儿,可这墨迹却横如吴钩出鞘,捺如烈马扬蹄,像极了红装娘子偷穿了银鳞甲。
江掠淮当初偶然路过一处小宅院,正在售卖,明明位置偏僻,也不见多精致,偏那一院梅花入了眼,竟当时便下了定。
后取名玉屑斋,取的是梅落如碎玉,纷纷覆苔阶之意。
将字条塞入衣襟,江掠淮挥动马鞭,喝了声“驾”,马鬃与黑发一同在寒风中扬起令人心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