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烬》负星

3、第 3 章

　　当初和闻歆提话剧表演的事，赵珈岚存了私心说的是每天放学都要排练，但其实不需要每天，她只是不想每天一放学就必须马上回家。

　　起初闻歆并不太赞同，后来听赵珈岚提的几个一起参演的同学的家世和成绩后便没再多说什么，只让她看着点时间。

　　不过现在也算是歪打正着，赵珈岚放了学就拎着演出服去搭公车。

　　一些学校附近会有裁缝店，因为有些学生不喜欢松松垮垮的校服，总会拿去店里改窄裤腿，裁短上衣。把店开在学校附近也算近水楼台。

　　但这种店近些年越来越少，大多都是一间几平米的小门脸，没有招牌，最多就在墙上贴张红字写“改衣服”。

　　云怀附近没有这样的店，于是赵珈岚只能带着衣服去其他地方找，后勤组的几个女生她也去问过，几个人都说自己放了学不好在外面逗留太久，赵珈岚也就没再多说。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揽这个活，讲班级荣誉太虚伪，她生来无热血，想来想去只找得到一个理由：光良说童话里不是骗人的，她也想知道真假，织一件绝世礼裙，看一眼公主降临。

　　云怀周围的几所学校倒是有那么一两家裁缝店，但一听说她只是想学怎么用别针改衣服而且预算也不多，都纷纷变了脸色，直言这种事情教起来麻烦，让她另寻他处。

　　没办法，班费就只批了那么多，她也不可能自掏腰包。

　　好在后来赵珈岚终于找到了一家，店主是个六七十年纪的老太太，中等身材，说话时不像大多数同年纪的老人般带着些浑浊。

　　听完赵珈岚说明来意，老太太便请她把东西拿出来看看。赵珈岚把衣服放到工作台上，老太太抖开瞧了瞧，又把衣服翻到反面，接着挂到了一旁的人形模特上。她招呼赵珈岚上前，从衣袋里摸出别针后就开始上手了。

　　两手四指先将腰处的布料捏成几折，接着一手捏紧，一手空出来把原来夹在无名指和尾指间的别针换到拇指和食指之间，嘴上还跟赵珈岚解释着步骤。

　　赵珈岚没想到这就已经开始了，一时还有些愣神，很快又集中精力。

　　老太太讲得仔细，赵珈岚记得认真，见她忽然停了一下来，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步骤要强调。

　　“别针没有了，你等等，我让人拿针过来。”

　　老太太说完便朝里间的方向走了几步，从刚才的教学到现在，举止尽显利落。

　　“景桉，拿盒别针出来。”

　　交代完后人就站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赵珈岚回头，里间走出来的那道身影被老太太挡住了一部分，待那人到了老太太跟前，赵珈岚才觉得有些面熟。

　　陈景桉从里间出来，东西递给奶奶后抬眼便看到了赵珈岚，她静静地站在那，视线倒是落在他这。

　　老太太招呼赵珈岚过去，两个人又重新上起了课。陈景桉也没再进去，就这么在外堂坐下，偶尔翻翻被自己扔在桌上的课本，偶尔看看不远处的人。

　　结束后，赵珈岚认真道谢，回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拿上别针到柜台结账，才发现里面站着的是陈景桉，老太太不在。

　　陈景桉报了个数，赵珈岚掏出钱递给他。他低头找零，嘴上却在跟赵珈岚说着话，嘴角带笑。

　　“还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见陈景桉这么说话，有些惊讶但也没多问，只简单介绍说“这是我孙子”，说完又忙活别的事去了。

　　赵珈岚的视线流转在两人之间，最后落回到陈景桉身上。

　　对面推过来一本本子，赵珈岚低头，纸页很薄，就算被翻到新的空白页也还能看到上一页印下的字痕，一本不会超过两块钱，通白纸上写着——陈景桉。

　　“怎么称呼？”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的风声，还有那片橘海。

　　她拿过笔，写好后把本子调了个头又推了回去，连同她的声音一起。

　　“赵珈岚。”

　　意外地，陈景桉听到后只点了点头，把零钱找给她以后没再开口，还以为他会再调侃上几句。见状，赵珈岚也没多露出什么表情，道过谢后便离开。

　　等到上了车才反应过来，自己来的是五中，在这附近遇到陈景桉，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后面几次跟组彩排，后勤组在彩排时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多数时候赵珈岚都会在做完该做的事情后坐到角落。

　　活动室很大，她会带着MP3去最后一排，戴上耳机趴到桌子上，听歌是一个难得能得到闻歆允许的消遣。

　　云怀每间教室都配有空调，但只有制冷功能，苏城也没有暖气，四月的天本该和煦，但最近有冷空气，赵珈岚穿得厚，听着熟悉的旋律，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心的距离》最后那段激烈的嘶吼还在继续。耳朵有点疼，她迷着眼摘下耳机。

　　台上依旧热火朝天，赵珈岚翻了翻播放列表，才刚播完三首歌。

　　靠过道的位子上多了个人，她望过去，是正低头看书的周忱，左手执在书本下方，右手两指间夹住一页，神色专注。

　　当初看到他出现在后勤组，赵珈岚不免有些意外，她以为以周忱的条件，该站到聚光灯下的位置才是。不过他在后勤组倒也不是做做样子，那些脏活重活大多都是他招呼组里的男生一起干的。

　　大概是看得太久了，没等她收回目光，那人便先一步看了过来。像被当场抓获的偷窥者，而那个被偷窥的人却偏偏又保全了她的体面。

　　“睡得好吗？”

　　“……还不错。”

　　教室后方只有他们两个，和热闹的舞台相比，这里就像是一个被玻璃罩住的透明房间，连呼吸的起伏都清晰入耳。

　　“你喜欢听歌？”

　　周忱指了指被赵珈岚缠在手指上的线。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戴耳机听歌，午休的时候她也会像刚才那样趴在桌子上，夏天她会把绑着的头发拆开披散着盖住耳朵，天冷了就把线从外套下摆穿过，再从领口里取出来，有时也会藏在衣袖里面。

　　“无聊的时候听。”

　　“英文歌吗？”

　　很多人都会拿英文歌来练听力。

　　“粤语。”

　　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会粤语？”周忱惊讶。

　　“小时候学过。”

　　闻歆是蔚城人，到苏城打工认识赵谨谦后便留在了苏城，小时候闻歆会和她讲粤语，只不过后来两人交流渐少，赵珈岚也没再听她说过家乡话。

　　周忱对于粤语的印象全都来自电视上播的港剧，他知道称呼男士是在姓氏后面加个“生”字，陈生李生王生，他是周生，而称呼女士常用姓氏加“小姐”，要让他说几句来听听，他最多也只会两句发音不准的“你好”、“多谢”。粤语歌他也很少听，不过《上海滩》他还是知道的。

　　眼前这位“赵小姐”居然懂粤语，周忱不免好奇，忍不住发问：“那你的名字，用粤语怎么说？”

　　“赵……珈……岚。”

　　赵珈岚说得慢，每个字之间都会停一下。

　　周忱笑了笑，心里学着她刚才的发音默念了一遍。

　　“那我的呢？”

　　“周……忱。”

　　平日里的赵珈岚，说话时音量不大，但音色澄澈又沉稳，像点水的蜻蜓，而说粤语时的她，声线比平时低了些，像说书人，更像书中人。

　　周忱沉默，不知在琢磨什么，而后才点了点头，“记下了。”

　　“梁月说她本来想找你演女二，怎么没去？”

　　“不合适……挺多人都更想让你来演男主，你怎么成了后勤？”

　　“没兴趣，当后勤是将功补过，班主任没收了我的游戏机，叫我要么上台要么去幕后，怎么着都得选一个，等结束了才能把东西还给我。”

　　话里有些不情愿，但周忱脸上却又不见吊儿郎当的样子。

　　赵珈岚倒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出，只是如果游戏机的主人换成是她，估计就只剩叫家长这一个选项了。

　　排练结束后众人陆续回家，赵珈岚收拾好书包出来时，天早已被泼了墨。

　　学校里的路灯亮着，从教学楼出来路过球场时，她看到几个男生抱着球从场上跑到场边，勾住一个男生的肩膀，一群人有说有笑。

　　快要经过他们时，赵珈岚看到被围在最中间的男生忽然放下书包，抱起篮球就往球场上去。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见那人走到三分线前停住，踮起脚尖曲起手臂，手腕一弯一扣间球便从掌心脱离，一道抛物线在半空中划过，“砰”的一声，球成功抵达终点。

　　场边的几个男生霎时欢呼，那人捡起球后往回走，毫不掩饰眉眼中的得意。

　　他们相隔着好几米，赵珈岚看得清人，但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忽然想起初中有一学期体育考试考定点投篮，老师见她成绩实在没眼看，特地派体委帮她补习，无奈最后效果甚微，补考时还是体育考试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勉强及格，可见有些事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正式演出那天，云怀的礼堂后台挤满了人，几所学校台前幕后的学生都在这，走路都需要侧着身。

　　赵珈岚主要负责女生的服装，这会儿正在帮一个叫谭宁的女生整理衣服。

　　“你好厉害，这腰线让你改得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谭宁的这件衣服尺码太大，又因为是借来的不能随意改动，赵珈岚正用别针给她收腰。

　　面对夸奖，赵珈岚抿嘴笑了笑，“教我的师傅手艺很好。”

　　手里的活一个接一个，直到工作人员过来领着人上台后她才终于能松一口气。

　　后台的矿泉水已经被拿光了，回教室拿水杯又太远，赵珈岚实在口干得厉害，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到小卖部买一瓶算了。

　　她走到门口，刚一拉开门，迎面忽然进来了个人。

　　“小心！”

　　眼看着一摞纸箱就快要砸下来，忽然间有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拉住赵珈岚的胳膊用力往后，她后退时踉跄了一下，很快又被扶着肩膀站直。

　　回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周忱已经用另一只手挡住了快要倒下来的纸箱。

　　搬纸箱的男生也连忙站定，刚才视线受阻，他没发现前面有人。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俩没事吧？”

　　原本拉着的手已经松开，周忱先扫了眼身旁的赵珈岚，才转头回道：“没事。”

　　所幸没有人受伤，箱子也只是晃了几下，男生见状放下心，再次道歉后又赶着去忙了。

　　赵珈岚站在那，手臂上的触感似乎还未散尽，刚才被攥紧的那块地方，衣服已经不见皱褶，被覆盖着的皮肤却还留有余温。

　　后台人多，当下两人站着的间隔大约仅有半臂长，她想后退都找不到地方，只能硬着头皮不动。

　　“谢谢。”

　　说话时看对方的眼睛是一种礼貌，赵珈岚遵循这一礼节，发现对方亦是。

　　为了方便化妆，后台的灯光都是极好的，好到如果再近一点，她就能数清周忱眼睛上的睫毛了。

　　“你这是急着去哪？”

　　路都没看。

　　“买水。”

　　面前的人突然笑出了声，赵珈岚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

　　“赵珈岚，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基本都不会超过五个字？”

　　赵珈岚觉得这人挺有张口就来的本事，明明前几天自己在活动室说的那些话加起来都不止十个字了，但看在这人刚帮过自己的份上，她没有跟他计较。

　　“我和别人说话也这样。”

　　人人平等，他不会是例外。

　　周忱自然知道自己这话存了些胡诌的成分，但见她神情冷淡的样子又忍不住想逗她。

　　“这样……还以为是惹人烦了。”

　　总有一些人会有这样的能力，无论身处何种环境，无论面对着什么样的人，都能镇定自若地侃侃而谈，梁月是，周忱也是，而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们似乎天生如此。

　　“离下个节目还有十五分钟，如果还要让我继续站在这里聊天，那你会不会惹人烦就说不准了。”

　　小卖部门口空荡荡的，今天所有人都聚集在礼堂，各班都有人看着不能随意离开，远处的篮球场这会儿也不见往常的热闹。

　　眼下这方圆几里……赵珈岚咽下口中的水，拧紧瓶盖，低头看了眼坐在自己脚边的人。刚才她说要买水，周忱说自己也是，便跟着一块过来，出了门就直接坐到了台阶上。

　　“差不多该回去了。”

　　远处的钟楼提醒他们已经出来六分钟了。

　　“再坐会儿，一会儿抄近路回去，来得及。”

　　“抄近路？”

　　“小卖部后门的那片小树林，穿过去能直达架空层，不用绕到体育馆。”

　　架空层楼上就是礼堂，但距离上课的教学楼有些远，需要先经过体育馆和实验楼。

　　周忱解释了一番，他以为云怀的学生都知道。

　　“你没走过？”

　　赵珈岚转过头，语气平平。

　　“没有。”

　　周忱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一会儿又见他站起身。

　　“那走吧，爱丽丝。”脚边的人拍了拍裤子，话里夹了丝慵懒，“带你漫游一下仙境。”

　　后门出去就是块荒草地，杂草没过脚踝，去往树林的方向早已被踏出一条土黄色的窄路。

　　周忱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树上枝叶繁茂，阳光贴着树叶左弯右拐，织成一张透金色的网，罩住了整片树林，余光里轻易就能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粒粒尘埃，这不就是科教栏目里的那些生态缸？

　　只可惜赵珈岚并没有多余精力能分给这些生态景象，地上布满断枝残叶，那些随意翘起的树枝稍不留神就会在脚上留下红痕，她必须处处小心。

　　直到被前面停下的人挡住去路。

　　“怎么停了？”

　　“你没听见？”

　　周忱回头，压低了嗓音看着她。

　　“听见什么？”

　　赵珈岚不解，刚才这一路她只听得见他们脚下踩过枝叶的声音。

　　屏息凝神听了会儿，好像还真的有点声响，离他们应该不远，像是低声呢喃，却又听不出是什么动静。

　　“野猫吧。”

　　说完她便要继续往前走，刚踏出一步又被拦下，手腕被人握住，陌生的热意传来，赵珈岚看向周忱，心里忽然升起燥意，今天他们之间的接触太近太频繁了。

　　四目相对无言，面前的人被自己拉着，周忱看着对方的眼睛，那里的疑惑和不耐都毫不遮掩。

　　也罢，偷偷摸摸的人都不害怕，正大光明的人又有何惧。

　　不想加重她的怒火，他松开手，不再刻意压低声音，正色道：“抱歉，没事了，走吧。”

　　此后一路，两人都没再说过话。

　　回到礼堂时他们的节目已到尾声，赵珈岚站在帘布后看台上曲腿垂首行谢礼的绿色身影，台下掌声雷动久久不销，帘布被全部撩起，聚光灯追随绿色裙摆，碧波荡漾，护送公主款款离开。

　　童话故事真假未定，但公主的存在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