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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宴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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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下值后回到姜宅时,姜鹤羽正伏在书房的桌案上奋笔疾书,莹白的小脸上满是郑重。
在重新修缮这院子时,因着江离不住这边,姜鹤羽便差人将两个房间打通,做成套间。如今这主屋,外边是书房,隔了一道内门,里面便是她的卧房。
他守礼地在门槛外站了片刻,直至女子停笔歇息,才轻声唤她:“阿羽。”
姜鹤羽闻声抬头,见门外之人眉眼带笑,朝她的方向遥遥晃着一个分量十足的油纸包,“来一下。”
“带的什么回来?”
她搁下笔,走到门口,递过盥洗架上早就备好的布巾,这才接下纸包,好奇拆开。
甜丝丝的糕点香气散开。
纸包里小巧的甜点挤挤挨挨,看起来像缩小版的毕罗,却又很有些不同。半透明的饼皮瞧着清爽弹牙,隐隐透出内里红润的馅料。
“樱桃毕罗。”江离接过布巾,将袖摆衣摆沾上的雨水拭去,“这点心一年里只有春日的短短十几日才能吃上。方才在集市上瞧见,想着你定然喜欢,便多买了些。”
姜鹤羽拾了个毕罗放进嘴里,清甜化渣,眼中不免带起笑,“好吃。”
她顺手塞一个到江离口中,悠哉游哉往屋里走,“进来罢,今日就在主屋吃。饭菜在厨房温着,一会儿就能端上来,你且等等。”
“怎么不自己先用?”江离跟着她进屋。
“一个人吃没意思。”
“那我往后尽量早些回来。”
江离坐在她对面,无声作陪。
桌边随意放着一张值班章程,他瞥过,目光微顿。
打头的依然是“洪枫”,余下却皆是些没见过的名字。
江离缓缓转动手中茶盏,“阿羽……给那些官奴起了新名字?”
“我忙死了,哪有那个闲工夫。”姜鹤羽嘴里叼着毕罗,头也不抬地埋头疾书,“他们自己商量的。”
“原是如此。”江离点点头,眼底浮起笑。
他探过身,接下她吃了半截无处可放的毕罗。手悬停在她嘴边,以便她随时忙里偷闲咬上一口。
等到她总算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与她搭话,“在忙什么?”
姜鹤羽抬头,刚想与他探讨两句酒坊之事,余光却见一道雪白的影子跟着前来摆饭的绿萼进门,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心中一紧,忙起身喝道:
“阿狸!”
江离一怔,茫然看着她,缓缓眨一下眼。
“不准去内室!”
呵斥声在耳边响起,脚边传来温软的触感,江离低头看去。
原是一只狸奴。
它身上半干不干,某些位置还还粘着泥渍。此刻正蹲在他靴上,与他对视,湖蓝的右眼沉静如水,宛如一颗上好的蓝宝石。
向来喜洁的江离竟也不嫌弃,俯下身,摸了摸它还有些湿润的脑袋。
“你叫阿狸?”
狸奴感受到善意,跳上他膝头,乖顺地在他腿间趴下,懒洋洋翻出肚皮。
“它好像还挺喜欢你。”制止成功的姜鹤羽松了口气。
她安心坐回原处,看着和谐相处的一人一猫,一挑眉,计上心头,“不如……你把它带去你那边。”
“这是为何?”江离不解,“既不想要,买它做甚?”
“街上捡的,原想着养来抓老鼠,没想到是个麻烦精。”她轻轻皱眉,满脸都是巴不得赶紧甩掉这个麻烦精的表情,“洗个澡四处乱窜,一个时辰都洗不出来,还差点把宅子掀翻,我是供不起这尊大佛。”
这种刚断奶的小狸奴能捉什么老鼠?
江离没忍住笑一声,捏住狸奴的两只前爪,带着它朝着姜鹤羽的方向虔诚拜了拜,煞有介事道:“小的遵命。”
“行了,净会装相,用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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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南和巷寂静无声。
边境生活枯燥,娱乐方式极少,用完晚食的人们只好早早钻进被窝。
唯有巷尾的院子还亮着油灯。
与其说是个院子,不如说是个只适合单身汉独居的陋室。
整个宅子里除了一间同时兼顾待客与书房用途的堂屋外,正经的屋子便仅有一间卧房。
水声渐止,男子探出修长手臂,将一块洗净的旧手巾晾在通风处,擦着头发从屏风后走出。
残余的水珠从他湿润的发尾滴落,在锁骨处聚起一小片水洼,溢出后,顺着细腻白皙的肌肤一路向下滑动,隐入中衣。
“喵——”
陋室的新成员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方才还记恨他给自己洗澡,这会儿又三两步跳上他肩头,蹭蹭他微凉的下颌。
“小东西。”他将狸奴捞进怀里,摸摸它柔软顺滑的毛发,又捏捏它竖起来的三角耳,“谁给你的胆子,竟让她给你起名字?”
狸奴微微吃痛,晃着脑袋甩开恼狸的手指,打一个哈欠,在他腿上寻到个舒适的位置,呼噜呼噜几声,毫无戒心地睡去。
良久,室内忽地响起一道磁沉的声音。
“阿狸。”
意味不明的低语,消散于茫茫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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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便是姜医正?”
春日宴男女分席。女客这边,座次依照地位排序,姜鹤羽的位置几乎就挨在门口,每一个进来之人都要经过她的桌案。
“正是。”姜鹤羽起身,朝这位不认识的老妇人行了个礼,“夫人安好。”
“好,好。”老妇人一脸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老身是王都尉的糟糠妻,娘家姓袁。”
“袁夫人。”
“听闻你是交州人?戎州与交州风俗迥异,可还能适应?”
“劳夫人挂心,晚辈一切都好。”
周围或是已入座的、或是刚到场的官太太,这会儿都不约而同地慢下动作,时不时朝交谈甚欢的两人投去目光。
其实她们也对这新来的姜医正很是好奇,怎奈她实在特殊,在座之人都是凭夫君的官职入座,唯她一人,位次虽低,却是实打实凭自己的本事挣的。这些官太太们心中复杂难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阿容。”
一道声音打断二人的寒暄,姜鹤羽偏头看去。
身着绛紫织金袍的妇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款而来,瞧着约摸刚过知天命之年,比袁夫人稍年轻些。
“永娘,”袁夫人笑容满面,主动同姜鹤羽介绍道,“这位便是都尉夫人。”
“见过陈夫人。”姜鹤羽拱手行礼。
都尉夫人眉头轻皱,只微微点头,并不多言。挽着袁夫人的胳膊径直往里走,熟络地数落道,“快开宴了,还杵在这里做甚?”
二人渐行渐远,隐隐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我与你说的什么?怎的就是不听,非往她跟前凑?”
“哎呀,我家王老翁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姜鹤羽神色平静地坐下,似乎并不将都尉夫人的怠慢放在心上。
然而在座的又有哪个不是人精,三言两语便品出不对劲,对姜鹤羽的态度也微妙起来。
客人到齐,妆容素净的丫鬟鱼贯而入,摆上糕点冷盘,配以甜口的桑椹酒,又秩序井然地依次退下。
“诸位。”居于首位的陈夫人端起酒盏,沉沉出声。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宴厅霎时安静下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暮春之际,花落果生,诚邀诸位军眷共飨盛宴,愿夫人们敦促家中夫郎……及自身,打起十二分精神,在新的一年里,为我戎州边军添砖加瓦,为拱卫戎州竭诚竭力。”
一语毕,众人纷纷起身,口中应着“谨遵教诲”“不负嘱托”之语,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旁的话老身也不多说,开宴罢。”
“是。”
热菜上席。
陈夫人的目光扫过三三两两推杯换盏的女客们,忽而又举杯,朝着门口的位置道:
“姜医正是戎州军的新人,亦是戎州的新客,老身代吕都尉,欢迎你的加入。”
本以为能就此混完一场宴席的姜鹤羽微讶,再次起身,朝着上首遥遥举杯:“谢都尉、夫人,下官定当自诫自勉,克己奉公。”
厅堂中的夫人们悄悄对视,面上也满是讶异不解。
“姜医正,”
姜鹤羽正要坐下,又被陈夫人左下首的袁夫人叫住。
“老身也敬你一杯,”袁夫人不顾袖摆传来的拉扯感,态度诚挚地朝那个与自家孙儿差不多年岁的年轻医官说道,“往后在军中遇上什么麻烦,可与我家外子商量。他虽老迈,却还说得上几句话。”
这便是在为她撑腰了。
姜鹤羽有些动容,“承蒙夫人厚爱,鹤羽不胜感激。”说罢,又将满上的酒水饮尽。
边境民风剽悍,军中之人又长年征战,没有太多精力用于弯弯绕绕,他们的家眷在耳濡目染中,也更愿与直率洒脱之人相处。
如今见这新来的女官,不卑不亢,连着三杯酒下肚也面不改色,原本因陈夫人的不冷不热而有些犹疑的态度也缓和不少。
袁夫人笑笑,“别与我客气,老身家中没有女郎,尽是些汗臭男儿。平日遇上休沐,若是有空,就来家中陪我坐坐。”
“那晚辈便叨扰了。”
有了陈夫人和袁夫人开头,稀奇不已的官太太们也争相前来与姜鹤羽搭话、对饮。
一开始还只是浅浅寒暄,到后来气氛不可遏制地热烈起来,姜鹤羽逐渐难以招架,竟隐隐有被灌醉的架势。
一位头戴华翠的中年妇人趁机挤上前,殷切道:“姜娘子蕙质兰心,又尚未婚配,何不与我家那混吝小子见上一见,看看有没有眼缘,他如今是府衙中的侍卫长,与你当值的地方也近……”
其余清楚内情的妇人皆是皱眉侧目。
别人说自家孩子混吝,是自谦,但她家那小子,可是实打实地真混吝。外表相貌堂堂,骗得年轻姑娘欢喜,背地里却是吃喝嫖赌样样有份,烂名声早在整个戎州府城传开了,也就只能骗骗不知情的城外人。
这马太太瞧不上城外那些泥腿子,一直犹豫不决。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个容貌才干皆是上乘的外乡人,还是大夏唯一有正经官职的女官,娶回家去,不说将来儿孙官途通达,只说这脸上光彩,也是不输与刺史府上结亲了。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老不修的膈应得难受不已。然而,碍于多年来的面子情,谁也不好当众戳穿她的算盘。
姜鹤羽虽有些微醺,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一看周围人的脸色,心里也有了几分谱,正欲开口婉拒,却听上首“啪”一声。
陈夫人将玉著重重往案上一搁,面色微沉,“姜医正是朝廷得用的人才,不是你们谁家揽客的招牌!”
虽未指名道姓,可也够叫人难堪了。
马太太脸上笑意僵住,讪讪小声道,“瞧您这话说的。”说罢,逃也似的悻悻回了自己的桌案。
热烈的氛围被中断,其余人也不好再留,同姜鹤羽简单客套几句,迅速结伴离去。
姜鹤羽也松了口气,赶紧吃两口热菜垫垫胃,免得醉意上来,惹出什么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