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客》七月咚

65、名字

　　江满沉默着等在客厅，这里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

　　又过了半小时，门外传来开锁声，江辉从学校赶了回来。

　　他神色急躁，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时才放松下来，“今天不是要换药吗？想出来转一转怎么没和我们说？”

　　“我没打算出来的。”江满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孩子，扬起头，“爷爷要吃烤红薯。”

　　“小满，他和我们没关系。”

　　江春晚冷着脸从卧室走出来了，她的发丝还渗着水，“以后别管他了，他的孩子、护工，还有医生、护士，无论是谁都有义务帮他买烤红薯，但一定不是你。”

　　“妈妈。”

　　“这次没得商量。”江春晚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钥匙带回来了吗？我把熬的汤装好，等会儿一起回医院。”

　　“带回来了，车停在楼下。”江辉说完又看向江满，“小满，这次是你不对，突然跑出医院，出事了怎么办？”

　　见他不说话，江辉在他身侧坐下，“去和你妈妈道个歉，她很担心你。”

　　江春晚刚说的话让江满有些别扭，但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对。
　　他抬起头问：“我真的不能给爷爷买烤红薯了吗？”

　　江辉顿了顿，“我买，以后每天下午我都去看你，然后我买给他。”

　　江满垂下眼，“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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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上车时江春晚都没有和江满说过一句话，但出门前她还是给他换上了一件更厚的毛外套。

　　江满不是拖着不想道歉，只是刚刚从江辉那里知道，江春晚今天下午是去城外的那座老庙里求签了。

　　他以前初中时听同学讲过那里，据说很灵的一个地方，但参拜者一定要非常虔诚。

　　于是他想起了从来不信神佛的江春晚。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驾驶座上的江辉忽然说话了，“小满，爸爸妈妈有一件事很想问你。”

　　和江辉在后视镜上相视一眼后，他继续问：“你为什么这么排斥有弟弟或者妹妹啊？”

　　江满张了张嘴，没出声。

　　“上次你问的那个问题，妈妈后来想了很久，她和我说她会答应你去做的。如果是可以拯救一个孩子的话，就等于拯救了一位母亲、一个家庭，我和妈妈都会让你去做的，只要你愿意。”

　　闻言，江满看向副驾驶的江春晚。

　　他发现她虽然没说话，但余光应该也在观察自己。

　　“真的吗？”他问。

　　“是啊。”江辉见他有松动，继续道：“就像我和你妈妈现在很着急一样，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的父母一定也会很着急。所以只要不影响你的身体健康，可以帮助到他们就当是做善事了，积德的事。”

　　“那他呢？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你们会对他好吗？”

　　“说什么呢？”江春晚终于忍不住了，侧过头来，眼里漫上一层泪光，“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对他不好？”

　　“那如果我还是……”

　　那个字刚要说出口，江满自己也顿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江春晚左耳边的白发。

　　那么爱漂亮的一位女性，现在生出了不少白发却不曾打理。

　　江春晚没意识到他想说什么，将自己的态度缓下来，“小满，你是个好孩子，你担心我们有了弟弟或者妹妹会对他不好是吗？首先他也是我们的孩子，对我们来说，他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其次他的出现能够治好你的病，你也会对他很好对吗？”

　　“是啊。”江辉将方向盘往左打，“到时候我们家里至少就会有三个人对他好了，而且还没算上爷爷、姑姑、姑父……他会是个很幸福的孩子，和你一样被很多人爱着，所以你不要担心这么多。”

　　江满沉默下来，“真的吗？”

　　江春晚似乎是被他逗笑了，“当然是真的，傻孩子，我以为你在担心被别人分走关心，结果是担心他得不到关心……小满……”

　　说完她还叹了一口气，江辉也笑，“我就说和孩子好好聊聊就行了吧？之前还想东想西的，以为多复杂呢。”

　　或许林之涣家中的悲剧真的只是因为那个名叫林正的资本家呢。
　　江满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一个风评不怎么好的人。

　　他抬起头看向前座的父母，他们一个笑得明媚大方，一个春风和煦。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试着相信他们。

　　这样就算自己最后的结局是死亡，那么是不是也至少会有个人陪伴着他们，让他们的余生不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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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四个月，江春晚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但还是坚持着每天来医院照顾江满。

　　窗外的树叶已经掉光了，如同江满几乎再也不长头发的脑袋。

　　他这段时间的状态很差，鼻腔出血根本难以止住，身体和手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
　　偶尔会有新来的护士小声讨论预产期在什么时候，江满总能看见这时候的江春晚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才恍若回到现实重新整理东西。

　　江满每天夜里都会疼痛难忍，但他向来毅力坚定，即使是父母守在床边，他都能假借洗手间的名义将自己关起来才蜷缩在地上。

　　下午吃饭时也是如此，在江春晚的注视下忍着难受吃下一小碗，而后趁着她去楼道深处打热水的空隙迅速跑去洗手间吐个干净。

　　这样的日子里他都自以为瞒得很好，但那天她看见妈妈在手机上给江辉发消息。

　　长长一段话，最后力竭般问了一句：
　　【七月怎么还有那么久？】

　　父亲回复的话很短：
　　【就快好了】

　　江满也很想好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病花了家里太多钱。
　　爷爷也因为自己而晕过去好几次，姑姑常常代替父亲来看自己，言语中都是心疼，但更多是希望他早点好起来。

　　可身体的状况似乎并不明朗，江满能够清晰地感知到生命正在流逝。
　　他拿过床头上那只小江满嘱托留下的镜子细细看过，发现自己的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他几乎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第二天，江辉换了身新衣服来找他。
　　他手里抱了两本书，气色看起来不错，

　　“今天感觉怎么样？”

　　输进身体的药物再一次从透明色换成黄色，但江满根本懒得分出脑子去记住它的名字。

　　他歪着头盯江辉，说出那句惯用的借口，“可以。”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不是手机和漫画，而是游戏。

　　江满来了兴致，眼睛一亮，“什么？”

　　见他兴奋，江辉心情也很好，他将病床摇了一些起来，然后把手里的两本书分开，“选一本。”

　　一本《诗选》，一本《词选》。

　　“要做什么？”

　　“你先选。”江辉少见耍赖，“选完我再告诉你。”

　　“嗯……”江满纠结了一会儿，“这个吧。”

　　“我们来玩我说上句，你接下句的游戏吧，检验一下你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

　　江满：……

　　见他兴致一下低落下去，江辉眼睛一转，“不然这样吧，你从里面找一句诗，然后给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其实在认识林之涣和自己生病以前，他一直都是期待着自己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再怎么说也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孩子，听见自己能取名字还是激动居多。

　　但江满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有些疑惑，“可是还不知道是男孩女孩。”

　　“都可以的。”江辉说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就取两个名字？”

　　“我来选吗？”

　　“你来选。”

　　两个人忙活了一下午，选的名字从天爱、杳杳、忆琼、青川，到池雨、望舒、景明、渺渺等取了个遍。

　　最后一齐瘫倒在床上，江满生无可恋，“爸，要不还是取一个字吧？”

　　“一个字？”

　　“对啊。”江满坐起来，“我叫满，他就叫……盈，怎么样？”

　　江辉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想三个数字，分别对应第几页、第几句诗、第几个字。”

　　“要是还是不满意怎么办？”

　　“这次就定下来。”江辉斩钉截铁，“就这个字，谁都不许说不满意了，不同意的就是小狗。”

　　“好。”于是江满也答应下来，“古代没有标点的话，逗号也算一句话吧？”

　　江辉眼神一亮，夸赞道：“行啊，这你都知道。”

　　江满笑道：“那就……111页，第11句的第1个字？”

　　《四月戊申赋盐万岁山中仰怀外舅谢师厚》。

　　黄庭坚。

　　涣若开春冰。

　　江辉似乎很满意这个字，捧着书开心地说：“江涣？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啊，而且男孩女孩都能用。谐音焕然一新，也预示着我们家因为他的到来焕然一新……不错！好名字！”

　　他喜色难掩，没有注意到一旁江满几近苍白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