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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尘客 ...

  •   “——上个月盘货时账目还是对的,今天就平白无故少了三十文,当老子眼瞎?我问你,钱呢?!”
      “——统共这么点账都算不拢来,我雇你是来吃糠的?”
      “——我看你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白痴!干不了就滚,整天一脸瘟丧样做给谁看?狗娘养的晦气东西!”

      刚进店,宵烛就被肉铺老板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那些粗鄙言辞像豆荚里的豌豆,源源不断地从老板嘴里吐出来,化作四处横飞的腥臭唾沫。

      真难听啊。

      宵烛的祖宗十八代全被问候了一遍,但说实话,他并不怎么生气。

      他是贱籍出身,从七八岁起就开始来镇上做工,什么脏活苦活累活都干过,旁人的谩骂冷眼是家常便饭,早习惯了。

      只要老板按时结工钱,所有的污言秽语他都可以照单全收。反正挨骂又不会掉块肉。

      宵烛想得很美。殊不知,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只会加重火气。

      “当啷”一声,老板突然抄起旁边的剁骨刀,狠狠往砧板上一砍!

      砧板裂口处渗出暗红血水,几只绿头苍蝇被惊得满屋嗡嗡乱飞。

      宵烛吓得一哆嗦,就听老板道:
      “账目上少的钱全部从你这个月的工钱里扣!还有,从明天起,你不用再来了。我店里不需要一个既不会说话又不会算账的废物!”

      活干了,锅背了,骂挨了,结果钱也没了。

      哈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走出肉铺时,外面晴空澄澈,宵烛的脸色却难看得像是刚奔完丧。

      他不敢反驳老板,也没法反驳老板。毕竟,他的确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惹了宵烛,等于什么都没惹。

      街边有家新开的包子摊,摊主正热情吆喝着生意。酱肉包只要一枚铜板,买两只还赠一块小米发糕,松软嫩糯,瞧着就诱人。

      宵烛今天出门急,没来得及用早饭,此时已饿得饥肠辘辘。

      包子摊的香气钻进鼻腔,勾得他连连吞咽口水。

      可惜,眼馋归眼馋,他衣袋里现在空空如也,半枚铜子儿都凑不出来。

      肉铺老板把宵烛的工钱全扣光了,家中余粮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

      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要钱,他该去哪里谋一份新营生?

      唉。愁,真是愁。

      关于肉铺账簿上缺失的那笔账,说起来也算宵烛倒霉。那压根就不是他的问题。

      几天前,有客人在铺子里订了几块筒子骨。宵烛提着筒子骨上门去送货,哪想走到半路,突然被一名无赖截住。

      无赖名叫屠狗六,家住乱葬岗旁边,身边总带着一条吃死人肉的凶恶癞皮狗。寻常人大多对逝者的尸体怀有敬畏之心,可屠狗六偏不怕,据说他穿的衣物也都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如此丧心病狂之徒,旁人避之不及。

      宵烛长得瘦弱,胆子又小,简直是歹徒拦路抢劫的最佳选择。

      他不敢忤逆屠狗六,只能眼睁睁看着筒子骨被抢走。为了交差,还得自掏腰包赔偿客人的损失。

      他身上本来就没几个钱,即便掏光口袋,那亏空也填不上,所以这笔账就成了糊涂账。

      对于老板的发难,他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把工钱扣光。

      这下好了,一个月直接白干!

      宵烛叹气,伸手揉了揉发酸的颈椎,准备回家。

      还没迈开步子,就听见包子摊那边传来一道稚嫩的啼哭声:
      “掉地上啦……我的包子全弄脏了!”

      说话的是一名胖胖的幼童,还没大人的腰高,穿着件鹅绒领杏黄缎面小褂,袖口滚了圈金丝边,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如意项圈,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听见他哭,旁边的家仆赶紧道:
      “哎哟喂小祖宗,您可别哭,横竖不过掉了几个包子而已,再买就是了……老板,重新给我们来一份,要酱肉馅的!”

      包子摊老板笑眯眯应道:
      “好嘞客官。嚯,您家小少爷面相挺圆润,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家仆道:
      “那可不。我家夫人身体弱,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么个独苗苗,老爷可是放在心尖尖上宠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得细谨些……小心汤汁烫嘴!少爷,我给您吹吹再吃……”

      宵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直勾勾盯着那几个散落在地上的包子,等幼童和家仆走后,飞快跑过去,把它们捡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宵烛数了数,刚好五个。

      摸着还挺温热。

      确实有点脏。但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

      宵烛揣着包子,在街边一处石阶上坐下。

      酱肉包很好吃。

      第一口咬破吸饱了酱汁的松软面皮,舌尖便陷进咸鲜的五花肉里。
      光有酱肉难免生腻,老板还别出心裁地在肉馅中加了荸荠丁,咬起来脆脆嫩嫩的。融透的猪油裹挟着豆酱的陈香,唇齿间酿出葱姜的辛爽。

      对此刻的宵烛来说,这简直是人间至味。

      无数人从宵烛身前经过,来往者皆是行色匆匆。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个坐在台阶上埋头吃包子的少年,更不会在他面前驻足。

      宵烛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双双制式各异的鞋子。

      有红缎绣鞋——那妇人鞋底沾着香灰,肯定是刚从寺庙里祈福归来吧?

      有黛青官靴——官府在东边,它怎么往西边的酒楼去了?原来官老爷也会在当值日摸鱼溜号啊。

      有金线云头皂靴——金丝织成的鞋面,可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想必它的主人是哪位富商老板吧!

      还有打满补丁的破草鞋——宵烛认出来了,这是他自己的鞋,穿了一年又一年,缝缝补补,坑坑洼洼,好不磕碜!

      每个人都穿着迥然不同的鞋子,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人生。

      观察凡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宵烛不会说话,所以他更加热衷于隐匿在不起眼的角落,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三只酱肉包下肚,总算填饱了饥肠。

      宵烛将剩下的包子塞进怀里,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住的地方名叫乱石村,是附近一带最偏僻的穷村。村中居民,要么是外地逃荒来的流民难民,要么是失去亲人且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

      官府不愿意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登记户籍,理由是他们交不了赋税。

      没有户籍,就意味着分不到土地;分不到土地,等于没有最基本的生活来源,连温饱都成问题。

      为了糊口,乱石村不少人选择铤而走险,去做娼妓、窃贼、乞丐……在生死面前,尊严和良心算得了什么?

      因着以上种种乱象,乱石村的名声越来越坏,官府便更加心安理得地将他们归入了贱籍。

      这简直成了一个无解的死结。

      世道不公平,投胎可谓是一门大学问。有些人运气好,生来就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也有很多人像宵烛这样,饥一餐饱一餐,能捡几个脏包子填腹都觉得乐呵。

      是云是泥,打世人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

      *

      要从镇上回乱石村,共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平坦宽阔,路线笔直,路程稍短一些;另一条则要翻过山头,弯弯绕绕的,又远又难走。

      宵烛毫不犹豫地选了难走的那条。

      至于理由嘛……
      不为别的,他就是想避开屠狗六。

      那无赖最近又缺钱了,天天牵着癞皮狗在大路边徘徊,遇到宵烛这种好欺负的,指不定要怎么为难。

      商贩的吆喝声渐渐远去,身边行人越来越稀少。

      最后,宽敞的青砖地转变成狭窄的山间小路,整条路上只剩下宵烛一人。

      怀里的包子冷了,不过没关系。带回去热一热,又能解决一顿晚饭。

      他今天白捡了大便宜,合该高兴才是。

      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却能想办法调整心态。在这一点上,宵烛已然做到炉火纯青。

      但可惜天公不作美。走着走着,宵烛忽然头顶一凉。

      他伸手摸去,发现是几滴水落在了他头上。

      下雨了……?

      宵烛茫然抬头。
      明明刚才都还是晴空万里的呀。

      这下可坏事了。

      下雨后山路会变得湿滑泥泞,他这双破草鞋陷进泥巴里,拔出来都难!

      此时宵烛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位置,既没法上山,也没法再下去,属于是进退两难。

      雨越下越大。

      浓密阴云漫过山脊,像打翻的墨汁;沉重雨水一滴接一滴砸在宵烛鼻尖,天边传来一阵阵闷雷滚动的轰鸣。

      雨水顺着衣领灌进后颈,冻得宵烛缩了缩脖子。

      再淋下去恐怕会淋出病来。

      最终,他心一横眼一闭,钻进了旁边的一处山洞。

      先前宵烛就注意到,这条山路两侧的崖壁上有许多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洞穴。
      附近一带人烟稀少,没人打理这些洞穴。里面灌木和荆棘肆意疯长,瞧着黑黢黢阴森森的,瘆得慌。

      换作平时,宵烛绝对不敢一个人待在这种鬼地方。但眼下除了山洞,也没别处可供他避雨了,容不得挑三拣四。

      天已黑透,洞穴内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没走几步,宵烛便背靠洞壁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宵烛怕冷又怕黑。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浇得他蔫头耷脑的,浑身都提不起劲儿。

      他呆呆望着山洞外模糊的雨帘,想起早上出门时晾晒在院子里的腌菜,心中哀叹了一声。

      雨势还在变大。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产生了一个又一个小水洼,雨水渐渐漫出来,开始朝着干燥的地面倒灌。

      宵烛坐的地方很快也被打湿了。没办法,他只得起身,继续往山洞深处挪。

      若说先前还只是能见度差,到了此刻,宵烛和瞎子几乎没什么区别。

      满目尽是浓稠的黑暗,他在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穿行,中途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宵烛弯腰,在地上摸了根枯枝。

      他把枯枝平放在掌心,随后闭眼,在心里默默念诵一段咒诀。

      伴随着轻微的“呼哧”声,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宵烛分明什么都没做,那根枯枝上却凭空现出一簇星火。

      接着,点点星火聚拢在一起,引燃了枯枝,山洞内的这小一方空间瞬间被照亮。

      见此情景,宵烛大喜过望。

      他刚才用的口诀名为引火真诀,是世间最基础的灵术之一。

      此术法的使用条件非常简单。其一是要有燃烧载体,譬如干燥的枝条或布匹;其二,则是要把口诀背对,一个字都不能出错。

      达成以上两个条件,哪怕施术者本身毫无灵力,也能成功引来火种。

      不过宵烛今天纯粹是运气好。
      来人间十几年,以前学过的那点术法皮毛早被他忘得差不多了,这引火真诀是情急之下误打误撞才背对的。

      不管怎样,能用就行。

      宵烛又拾了几根粗壮的枯枝,把它们打包捆扎在一起,做成一束简易火把。

      火光和影子在洞壁上明灭跳跃,似水波纹般一圈一圈晃荡开来。

      大雨久久不见停,横竖现在也没事干,宵烛便举着火把,开始在山洞里瞎转悠。

      孰料转着转着,竟让他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发现。

      这间山洞比宵烛预想中还要深许多。他走了好一会儿,仍未抵达最深处。

      受光照影响,山洞里的植被由浅至深逐渐变得低矮,最后那些灌木和野草完全消失了,只剩毛茸茸的青苔,踩上去滑不溜秋的。

      光看这些似乎一切还算正常。

      但诡异的是……就在这片青苔地上,突兀地出现了几条长长的竖状拖痕。

      拖痕还很清晰,看样子是刚产生没多久。

      山洞里弥漫着腐朽潮湿的气息,其中混合着某种难闻的腥味。

      有点像……血?

      宵烛顿时心生警觉。

      山间多猛兽,这种幽暗隐蔽的洞穴是最适合它们的藏身之所。

      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再继续往里面走了,谁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思及此,宵烛谨慎地转过身,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

      就在这时,他的脚跟突然踢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嗯?

      啥玩意儿?

      出于疑惑,宵烛举着火把,低头往地上望了一眼。

      然而就是这么一眼,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脚边躺着的那东西,不是别的,赫然是一具白森森的死人骨架!

      宵烛瞪大眼睛,手指颤抖得几乎要握不住火把。

      倘若他不是个哑巴,这会儿恐怕早就吓得惊叫了起来。

      冷静冷静冷静……

      那骸骨上没有残存的腐肉,想来这人应该已经死了很久,至少一个月。

      它身边散落着一只靴子,还有几片肮脏残破的碎布,估计是此人生前的衣物。

      靴子的颜色和碎布的质感令宵烛觉得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不会……撞上啥凶案现场了吧?

      此地不宜久留。与眼前诡异的情状相比,山洞外的瓢泼大雨又算得了什么?

      还是快逃命吧!

      宵烛扔了火把,转身就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他没成功。

      “哗啦——”
      金属碰撞的声响回荡在空寂的山洞内,宛如鬼魅索命的前奏。

      一根冰冷的铁链从后方牢牢缠住了宵烛的脖子,并且越勒越紧。宵烛呼吸不畅,又无法发声,眼看就要当场毙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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