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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木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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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对,离开。”
“去哪?”
嘉菉沉默了。
白日里眼高于顶的人,在夜色中却垂下了头。
片刻后,他还是不甘心:“难道我们就这样留在一个小山村,做这些荒唐可笑的活计?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使唤!”
“再等等,还不到时机,”既明拍拍手上的灰,眉眼温慈低垂,可口中的话却冷漠,“不过一个无知农女,若你日后要杀,无人拦你。”
乌云蔽月,夜鸦粗噶叫了几嗓子。
既明一句话,让嘉菉半夜里还没睡着,他躺在灶房临时搭的铺盖上,只觉得耳边总有些细微声音作响,却不知是哪来的。
他烦躁地一掀薄被,坐起来左右张望,衣裳乱糟糟的。
里屋里还亮着灯光,田酒居然还没睡?
嘉菉生起几分捉弄人的心思,穿了鞋悄然摸过去。
那动静果然是她发出的,大半夜不睡觉,敲敲打打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好生讨厌。
他猛地一敲窗格,大声道:“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寂静夜里,他的声音突然乍响。
屋子里咚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田酒肯定被他吓了一大跳。
嘉菉这么想着,发堵的胸口舒服不少,大摇大摆回厨房躺下,一梦到天亮。
晨光初现,鸟雀啁啾,大黄狗趴在廊檐下,田酒坐在窗前,正低头用细布擦木碗。
“嘿!”
突然一声清朗嗓音响起。
她抬头,阳光被挡住大半,逆光中一张年轻硬朗的脸,抱胸侧目看人,总带着点睥睨讥嘲的意味。
可配上光溜溜的青皮脑袋,又显出滑稽。
“你起这么早?”嘉菉每天早上都早起练功,没想到田酒居然比他起得还早。
“习惯了,”田酒吩咐他,“起来了就去做饭,吃过饭出门干活。”
“张口就支使人,我可不会做饭,你就不怕我把这小院给烧了?”嘉菉似笑非笑。
“不会做饭我教你,跟我来。”
田酒起身走出来,瞧着年纪还小,却总一本正经地,像是孩子装大人。
大黄率先吧嗒吧嗒跑过去,绕着田酒走路,田酒弯腰摸摸它的头:“乖,一会就吃饭了。”
嘉菉在原地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他昨夜里和既明谈过,知道留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心头的燥烦之感去了大半,看田酒都顺眼了不少。
罢了,只当过家家吧。
既然在她这歇脚,做些活也没什么,一个小山村的姑娘家,和她计较什么。
想通这一节,嘉菉慢悠悠跟上田酒,心境也松快了。
清晨的风清爽微凉,院子篱笆间斜出一支红艳艳的石榴花,清甜香气扫过他眉间。
嘉菉停住,捏上那朵绽放如鲜艳裙摆的石榴花,手上一个用力就要折下来,却被另一只手按住。
“别掐。”
田酒拉开他的手,抚弄了下那朵萎靡的石榴花,爱惜道:“秋天会结石榴,很甜的。”
嘉菉目光却凝在两人相触的手上。
那是一只带着薄茧、触感柔韧的手,白里透红的健康色泽,压在他青筋隆起的麦色手掌上,竟显得有几分娇小可爱,和她那幅呆子模样倒是大不相同。
只是她食指上却草率缠一圈布条,不伦不类。明明昨天还没有。
“手伤着了?”嘉菉不由得发问。
“一道小口子。”田酒收回手,完全不当回事。
嘉菉皱皱眉,倒也没多说什么。这么大个人,受个伤算什么,同他无甚干系,他才不会多管闲事。
“煮饭炒菜都很简单,粟米洗一洗,上锅加水蒸熟,菜洗一洗,也上锅加水煮熟,”田酒边说边坐到灶膛前:“我来烧火,你做饭。”
嘉菉站了会,反应过来:“不是,就这么硬生生全煮熟啊?”怪不得她做饭那么难吃。
“这么做最简单省力。”
田酒往灶膛里添柴,发觉手上那一圈布碍事,随手扯了。
底下一道口子寸许长,却肉红狰狞,瞧着怪吓人。
嘉菉眼尾扫了一眼,意外道:“你这手怎么伤的?”
不是轻易划伤的细口子,皮肉都翻开了,应该是被尖锐硬物给狠狠挫伤的。
田酒动作顿了下,冷不丁抬目看他,杏子似的眼乌黑水亮,像是在山涧饮水时被人打搅的小动物,抬头看人。
嘉菉愣了下,田酒不做声,就这么看着他,大黄的黑豆豆眼也看着他。
他福至心灵:“是昨天晚上被我……”
田酒没答话,移开了眼。
她手上的伤被柴火蹭上了灰,她起身走到水缸旁,弯腰捞起水瓢冲了冲手。
见水缸里没什么水,田酒顺手把系着麻绳的木桶扔进水井,左右荡一荡麻绳,木桶往下沉,装满井水,她正要摇把手提起木桶。
“我来。”
嘉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说话时也没看田酒,宽阔肩膀一挤,就把她挤到一边。
他轻轻松松摇起一桶水,拎起来快步走进灶房,井水哗啦啦倒进水缸,声响清脆,他连着跑了几趟,很快填满了大水缸。
但人脸不红气不喘,中间也没歇过。
田酒看他的眼神终于多了点变化,心头满意,二十文没白花。
水缸满了,嘉菉又摇起半桶水,洗了把脸,被冰得龇牙咧嘴。
“这水真凉。”
田酒被他的模样逗笑,眉眼弯弯:“井水冬暖夏凉,等天热给你冰瓜吃。”
冰凉过后,神清气爽,嘉菉便也笑了,随手擦了擦脸:“好啊。”
淘米烧水做饭,烟熏火燎,嘉菉第一回拿锅铲,干得手忙脚乱。但田酒火烧得好,饭菜都没烧糊,就是煮得烂糊了点。
“你哥呢?还没起?”田酒问。
“我去叫他。”嘉菉盛起饭菜,擦干净手,刚走出灶房,西屋的门就开了。
既明一身白衣走出来,清晨阳光撒在脸上,圣光普照般的,像是一副留白恰好的美人图徐徐展开。
“哥,吃饭了。”嘉菉端饭菜放到院中小桌上。
“嗯。”既明应了一声,对上田酒盯着他的目光,温柔一笑:“早。”
田酒没笑,小脸绷着:“你也太懒了。”
话落,安静。
“噗嗤——”嘉菉忍不住笑了出来。
既明默然半晌:“……那怎么办呢?”
田酒思考片刻:“等会你和我们一块去地里,留你一个人在家里,你肯定又偷懒,没意见吧?”
既明:“……没。”
“哈哈哈哈哈哈……”
嘉菉拍着桌子,笑得不能自已。
这丫头太行了,完全不被既明的美色诱惑,又直又愣。如果留在这里,能每天看到既明吃瘪的样子,那他可太愿意了。
田酒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大黄翻了翻眼白,趴在地上用爪子盖住脑袋。
既明眯了眯眼睛,手掌按上嘉菉的肩:“笑得很开心啊,弟弟。”
嘉菉龇着的牙一下子收回来了,每次既明叫他弟弟,就准没好事。
他一跃而起:“我去拿碗。”
“等等。”
田酒叫住他,回屋里拿了新木碗递给他:“以后你们用这两只碗。”
嘉菉低头一看,是两只木色新鲜过了油的碗,其中一只正是他昨天晚上找出来,又被田酒拿走的碗。
他带着几分新奇翻看:“昨天我要用,你却不给我,今天又……”
话头突然停住,嘉菉目光顿在碗边那个小小的木刻人像上,人像眉头一高一低,嘴巴撇着,光溜溜的脑门,瞧着无比熟悉……
“这……是我?”
“是你,”田酒指尖点点小人像,又拿出另一只碗,点点上面的微笑的小光头,“这个是既明。”
嘉菉话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道作何表情,无端觉得窘迫。
好半天,他才问:“你昨天晚上是在刻这个?”
田酒点点头,解释道:“我本来只做了一只碗,没想到带了你们两个人回来,昨天晚上就又新做了一个,顺便刻上你们的像,这样就不会拿错碗了。”
原来昨天他们在商量离开的时候,他故意去吓唬她的时候,她在给他们刻木碗。
嘉菉眼神闪烁,忍不住看向她手指上翻开的伤口。
心里那零星一点的愧疚,像是被轻风吹开的蒲公英,忽而洒了遍地。
“怎么不刻字呢,刻字比刻像方便些,不累人。”嘉菉的声音也低低的。
“我不认字啊,家里的碗都刻的人头。”田酒理所当然地说。
“所以,”既明拿起架子旁的木碗,指着边上的黄狗头,“狗碗也刻了像。”
嘉菉猛地抬头,既明朝他亮狗碗,嘴角翘着:“和我们一样呢。”
“……”话是这么说的吗?谁和狗一样?
“不一样,”田酒摇头,从既明手里拿过碗,手指摩挲着上面纤毫毕现的狗头,“这是阿娘刻的,她手艺比我好。”
阿娘捡大黄回来的第一天,亲手给它刻了食碗。阿娘捡她回来的第一天,也亲手给她刻了一只木碗。
所以她带既明嘉菉回来的第一天,学着阿娘曾经的样子,亲手给他们刻了碗。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如这条狗?”嘉菉指着大黄,不可置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