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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红阳 ...

  •   施嘉意神情自若,淡定说:“当然啦,我以前很爱哭的。不过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
      她吐吐舌头:“毕竟,眼泪这种东西,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显得没意义;在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事后回想起来又不忍心。所以只能一个人藏起来,在厕所、浴室、柜子里偷偷哭。”

      施嘉意对坏情绪的坦然完全超乎陆闻安的想象,陆闻安不禁想知道,这个说话做事都游刃有余、不紧不慢,甚至还能面无表情对着黄桂华嘴巴跑火车的女人,以前也被人不喜欢过吗,她小时候也因为无法逃脱困境而流泪过吗,她也会在固执地杵在餐桌边不认错吗。

      施嘉意牵起她黑黢黢的手,细细擦拭她的每根指头:“真好看。”

      冰凉的湿巾摩挲指尖,陆闻安想不通她是怎么对着自己干完农活脏兮兮的手说出这样的话,陆闻安低着头有些羞赧:“我这手太脏了,不好看。”

      施嘉意却扬起声音:“哪里不好看?又瘦又长的,还有劲儿,挥得动锄头,捡得起鸡蛋,这周还能考得出满分的卷子。”
      她骄傲地抬眉:“多了不起!”

      陆闻安默默地定在原地,她想起陆骁说“她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她赶着去地里干活,心里想着这年轻女人一看就和养尊处优四个大字挂上钩,和城里趾高气昂的“公鸡”能有什么不一样。
      难道她脑袋后面藏着第三只眼睛?袖子里藏着杀人于无影的暗器?还是能资助自己一大笔钱,帮助自己脱离眼前的世界?
      都不能。

      而且,就算施嘉意提出要给自己钱,陆闻安也不要!陆闻安穷归穷,但骨子里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要的。
      什么东西都伸手要,她这辈子就成了第二个年轻时候的黄桂华。她亲眼目睹黄桂华的结局,便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再依赖任何人,绝不成为那个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抛弃的可怜人。
      那样的人,没有价值。
      而没有价值的人,最容易成为人性的牺牲品。
      陆闻安懂这个道理。

      她不是从哪本书,或者哪部八点档连续剧里悟出来的,她每时每刻都在切身地体会着。
      即使有时她因为太过痛苦而闭上眼,最后也会被命运毫不留情地掀开眼皮。
      看得多了,眼泪流得多了,她自然而然也明白了。

      “你怎么了?怎么呆呆的?”施嘉意好笑地盯着她左看右看,还抬头和男人对视一眼,“难不成这是被我的绝世美貌惊呆了?”
      “你的脸皮真厚。”陆闻安说。

      施嘉意耸耸肩:“脸皮厚又不是什么坏事,要是什么事情都往心里去,人的心迟早不堪重负。”

      她折了折湿巾,用一张干纸巾包着,塞进上衣口袋:“你说你这朋友也真是奇怪……”
      陆闻安问:“哪里奇怪?”

      “他送你礼物,又不告诉你在哪儿,难道……”施嘉意顿了顿,故作惊讶说,“难道他其实是个小气鬼,根本不想送你,只是找了个借口?!”
      陆闻安侧头静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我朋友说,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是你没有找到而已。”

      “是么……”
      “嗯。他刚刚说的。”

      三人手牵手,路过村口和乡道衔接处时,陆垣也抬头瞥了眼反光镜。扭曲的凸面镜中,三人的身影被拉得细长,像是饭后散步的一家三口。
      他不禁弯起唇角。

      施嘉意说:“你告诉你朋友,我这几天都上那大桥找礼物,来来回回都找了三趟,就差把大桥拆了看看里面的构造……”
      “你再告诉你朋友……”她美目微眯,“你让他小心点,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他,但他要是敢戏耍我,我就喊我下面的大爷教训他。”

      陆闻安回头看了眼,又转回脑袋说:“他说他胆子小,你别喊人揍他。”
      施嘉意哼哼一笑:“那他最好赶紧告诉我礼物藏哪里了。”

      陆闻安慢下脚步,频频回头,口中还念念有词:“……什么?你是说……明天?”
      她松开施嘉意的手,面露震惊之色:“明天就能找到?真的假的?”

      施嘉意默默站在一边,慢吞吞蹲下身替她总结:“明天,下午三点之后,阜江大桥中心的位置。懂了。”
      她拍拍陆闻安的肩膀:“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来接你。现在我们先回家一趟。”
      “回我家?”
      “这个叔叔家。”
      “噗。”

      陆叔叔也不生气,眼尾含星带笑:“嗯。回家。”

      傍晚五点,陆闻安吃完晚餐,和施嘉意挥手告别。
      除了门,小韫还趴在窗户上,拉长小奶音冲她大喊:“安安姐姐,下回来玩——”
      陆闻安笑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

      天边阴沉的云笼在村子上方,陆闻安踩着簌簌的风回家。
      百感交集,她微微皱着眉。在村支书家,她吃了第一顿没有争吵,也没有夹枪带棒说教的晚餐。
      她本以为自己会产生电视上说的“羡慕嫉妒恨”的情感,可真到了那样的环境,她还没来得及品味自己内心究竟是艳羡还是妒忌,是不甘还是委屈,桌子边一人一句“吃这个”,就填满了她的整个晚餐时间。

      出了院门,沿着狭窄的小路回家,陆闻安虚握着拳,一路无言。
      空气中令人畅快的舒爽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浑浊粘稠的潮湿。
      陆闻安又站在了自家门口。
      似是苦笑一声,她在院子门口定了会儿。

      原来还可以这样吃饭。她想。
      一家人围坐,谈笑风生,谈论的话题不是钱钱钱,而是今天碰到了谁,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用词也不是“败家玩意儿”“赔钱货”“一点用没有”,而是“尝尝这个糖醋鱼”“尝尝这个藕片”“还要再来碗饭吗”。

      思绪如潮起,淹没了她的半身,她拖着湿冷疲惫的身体进了家门。
      黄桂华还在喂弟弟吃饭,见她回来张口就是一句“没给老师添麻烦吧”,她看了眼黄桂华手上盛了满勺饭的不锈钢勺,视线顺着她的胳膊落到沾了米粒的桌面。

      桌子上两个菜,一个青菜,一个嫩南瓜,都是清炒,嫩南瓜里带了点肉丝。
      “这还有个鸡蛋,你弟弟吃了一个,你也过来吃了。”黄桂华招呼她。

      陆闻安走过去,桌子上还有鸡蛋,个头不小,有拳头大,旁边散了一堆褐色蛋壳。
      按蛋壳量估计,弟弟今天吃的鸡蛋没有自己的大。

      陆闻安听话地吃了鸡蛋,回房间打开灯。
      这是陆闻安为数不多可以安静独处的时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指桑骂槐,陆闻安不用跑到蚊虫成堆的路灯下也可以打开自己的“闲书”。
      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在枕头下扫了扫,她摸出陆骁的古诗词,这是陆闻安唯一不用担心被黄桂华撕掉或者扔出窗户外的书,毕竟它封面印着的名字是《古诗词三百首》而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

      两个礼拜眨眼而过,陆闻安快把这书的封面摸得反光,却没有翻开内里的任何一页。

      她倒进被窝,对着灯举起那本书,恰好,身边人传来诱惑的声音:“你真不看看?”

      她略一歪头,和同样半个身子倒在被窝里的陆骁对上眼神:“我为什么要看?”

      “这可是我送你的书诶,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看书了?”
      “我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而且……”她强调说,“你没说送我,是我偷偷留下的。”
      陆骁倒是乐得自在:“我不管,这是我的书,我说了算。”

      陆闻安垂下手臂,将书贴着自己肚子:“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
      “……拜托,这又不是小黄书!”
      “反正我不看。”

      陆骁拗不过她,刚支棱起来的上本身又陷进被子:“我知道你在害怕。”
      陆闻安闷着声:“胡扯什么鬼话。”
      “我虽然变成了鬼,可说的都是真话耶!”
      “……”

      陆骁淡淡地说:“我在里面夹了书签。”
      陆闻安的心跳得缓慢而沉重,她闭着眼,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我知道,你这人就喜欢这些无聊的东西。”
      “你不想看看我夹在哪一页了吗?”
      “……不想。”

      第二日下午两点半,施嘉意如约出现在陆闻安面前:“走,我们开了车,去一趟很方便。”

      施嘉意在各大合作商里周旋,练就一身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借着学校组织给“潜力股”补课的由头接走了陆闻安。

      陆闻安觉得她很聪明,知道要是只说补课二字,肯定不能劝服原本想带女儿上地里干活的黄桂华,所以她特意加了“优秀孩子”“潜力股”这些抬高黄桂华面子的标签。

      优秀的孩子背后都有位优秀的家长,您肯定能理解孩子补课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施嘉意没说这样的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黄桂华笑呵呵送别一行人,末了还对陆闻安说“你可得听老师的话”。
      陆闻安点点头。

      面包车缓缓驶离村尾,经过村口的三岔路口,车子咚地一下震了震,后座小个子的陆闻安被颠得原地弹起三五厘米。

      下车时,陆闻安去够施嘉意的手,她今天出门前特意洗了两遍手,这会儿还干净着。
      施嘉意回握她的手,问:“被我牵着是不是很有安全感。”

      一如既往地厚脸皮。陆闻安心想。
      但和施嘉意在同一个空间的感觉真不错,像是夏日烈阳挂在了隆冬的天穹,连脸颊两侧呼啸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说:“我好像……知道礼物是什么了。”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等施嘉意意识到她说了什么,陆闻安已经接了下一句:“我们来早了,礼物可能晚点才会出现。”
      施嘉意问:“晚点才会出现?”
      陆闻安点点头:“嗯。”
      施嘉意等不及问:“是什么礼物?”
      陆闻安揭晓谜底:“应该是落日和晚霞。”

      施嘉意细细咂摸几秒,勾起唇角:“这小子还挺浪漫,他以前是泡妞高手?”
      陆闻安替他正名:“不,他在学校里是个闷葫芦。”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段时间,施嘉意揽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到路边,马路牙子上立着“风平县”三个字的石墩子。
      施嘉意擦了擦石墩子的面,说:“这石头真不错,我们三个人,不,四个人刚好坐一起。”

      陆闻安连连拉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施嘉意问:“怎么了?这石头被人坐了会活过来吗?”

      陆闻安摇摇头:“活倒是不会活过来,就是……村里老人说,这写了名的石头不能坐人。”
      尤其不能坐女人。
      她顿了顿,莫名觉得丢人,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施嘉意问:“为什么?”
      陆闻安:“会倒霉。”
      施嘉意追着问:“谁会倒霉?坐石头的人,还是村里县里的人?”

      陆闻安没吭声,她思考的几秒时间里,施嘉意已经一屁股坐在了石墩子上。

      这人不仅坐了,还要拉着身旁的两人一起坐:“倒霉?这都是二十一世纪了,我可不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儿……”
      她挑眉,露出不屑的笑:“要是今天我坐一坐这石头墩子,明天风平县就会从地图上消失,那我倒会考虑考虑不坐……除此之外,一概不作考虑!”
      她一把将孩子拉到宽敞的石墩子上:“你看,这石头顶上还有棵树,坐着是不是不烫屁股?”

      被猛地一拉,陆闻安屁股落在石头上,她愣了两秒,木然回答:“……还真是。”
      施嘉意捂嘴偷笑:“要是坐一坐石墩子就有人要倒霉,那这人的确挺倒霉的。”

      三人挨着坐,陆垣也和小孩坐两边,施嘉意坐中间。
      她一靠近陆垣也就骨头发软,干脆丢了力气,懒洋洋地倚着他的胳膊。
      现在知道了陆骁的礼物,一行人需要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施嘉意瞄了眼正襟危坐的小孩,一伸手,使了点力气把小孩揽进自己怀里,一大一小就这么挨着陆垣也。
      施嘉意说:“这样靠着更舒服。”
      陆闻安不否认。

      突然,小孩拱了拱鼻子,说:“你闻上去香香的……不对,你好香诶……”
      “你好香”三个字入脑,施嘉意猛地想起某人学生时代的诡异行径。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坏笑:“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有人说过我身上很香。”

      陆闻安抬起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水灵葡萄,它们好奇地盯着她:“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施嘉意慢悠悠地回她:“嗯。当时算是我的好朋友。”

      “那现在呢?你们还有联系吗?”陆闻安闻着她的味道,整个人都放松不少,“听说很多人长大以后,就没有好朋友了。”

      施嘉意想了想,正考虑该用哪个版本回答,隔壁一直不作声的男人忽然开口:“现在变成她的男朋友了,以后我们还会结婚。”

      陆闻安瞪大眼睛,哗啦一下从石墩子上起身:“真的吗?!”
      陆垣也问:“真的。”

      陆闻安又转向施嘉意,像是只相信她的亲口肯定:“真的吗,姐姐?”

      喧嚣风声渐止,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也舒缓了节奏,周围的一切都悄然安宁。
      被两双眼睛盯着,施嘉意作惊恐状:“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很关键的问题吗?”
      陆闻安年纪小,说话却像个小大人:“当然关键呀!我觉得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你有一点点犹豫,就能随时撤退。”
      大概是觉得真诚又直白的童言可爱,陆垣也沉声笑了一下:“你对我的未婚妻说什么呢?”

      两人谈话间,施嘉意垂下眼眸。

      「我们以后会结婚。」
      「真的吗?」

      真的吗。
      这三个字,施嘉意比任何人都想问自己。真的要和身边的这个男人结婚吗?他真的会是对的人吗?虽然他现在深深爱着自己,自己也深深地爱着对方,可他真的不会出轨吧?
      ——精神出轨也不行。
      她心里冷哼一声,绿帽子哪还分深浅?

      想到这儿,她瘪了瘪嘴巴,仰头看向头顶的树冠。
      阳光透过一树的枝繁叶茂漏下光影,这样温热但不至于闷汗的季节,让她想起了汪以美的眼泪。

      明明是北临最干燥的季节,汪以美却含着泪,带走了眼睛哭得发涩的施嘉意。那一年,她们的身上都泛着潮意。
      或者说,汪以美离婚后的一连几年里,施嘉意站在大太阳底下仰着脑袋,也感受不到阳光温度。
      她是块梅雨季不幸的木头,在阳光照顾不到的角落独自衰败,她的外壳被油漆裹了鲜亮的颜色,内里却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连情爱都不知道为何物的年纪,施嘉意第一次感受到婚姻的“威力”。十来岁出头的年纪,施嘉意觉得婚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婚姻让一个以工作为重心的女人被两家人念叨,让一个本处于“天真”年纪的孩子被迫成长。
      她,她们,除了身份角色不同,无一不是可怜婚姻的受害者。

      提起婚姻,陈年的酸痛再次从她的胃里尽数涌上,她平静地坐着,喉咙和舌头连接的地方却像是被高浓度的酸腐蚀。
      再次,她下意识地想退缩。

      “看来你的问题吓到了我的未婚妻。”
      陆垣也眼角含笑,牵起施嘉意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光滑和粗糙,像是沙砾安抚着碧蓝的海浪。

      树上的蝉鸣与耳鼓相撞,施嘉意瞳孔一颤,抬眼看他,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个词。

      他的声音,手心的温度,以及每当施嘉意表现出退缩时都会明确表示“是我做得还不够好”的安抚性眼神,都像是在对施嘉意说——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陆闻安稚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盘旋。
      施嘉意问自己,真的吗?真的会有以后吗?
      可没来由地,她觉得这真是个可笑的问题,他们明明滚烫至诚地相爱着,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倒像是把这份真心当成玩笑。

      最终,她想,管它呢!以后是幸福还是麻木,是白头偕老还是一地鸡毛,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至少这一刻,他们望着彼此,眼底只有彼此的倒影。

      石墩子一圈树影婆娑,施嘉意伸手在自己的领口掏了掏,拎出半条铂金细链,链子底端垂着一枚同色系的素戒,她笑着说:“你陆叔叔说的是真的。这是我们的订婚戒指,我怕丢了,就一直挂在脖子上。”

      陆闻安视线一转,男人手上戴着同款戒指。
      施嘉意解释说:“他心细,不会丢。我不行,所以找了根项链串起来。”

      得到施嘉意的肯定后,空气里的某些成分骤变,置身其间,人都变得舒快明亮。
      陆闻安龇着牙齿笑:“姐姐,你们以后肯定会很幸福。”
      “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些了?”
      “……我不小了!”

      几人又挨着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晃眼,施嘉意的表针转了两圈,五点了。
      傍晚江风又起,吹得人头发乱飞,施嘉意抓着张牙舞爪的刘海,抬眼看了看天:“今天还真是个好天气。”
      陆闻安说:“歪打正着。”

      三人步行至桥上,阳光还是金灿灿的光晕,施嘉意说:“你的朋友现在还在我们身边吗?”
      陆闻安说:“嗯。一直抓着我的衣角呢。”

      施嘉意说:“和我们说说你的朋友吧。”
      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讲起,陆闻安挑了个不那么无聊的角度切入:“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没人会不喜欢聪明的孩子。

      双手懒懒地搭在栏杆上,微热的温度让施嘉意的手心有些汗津津,她说:“你也很聪明啊。”
      陆闻安摇了摇头:“这不是我需要的品质。”

      施嘉意微不可察地皱眉:“为什么这样说?”

      陆闻安:“我们这里的女孩过了十八岁就会有人陆续上门说媒,二十岁结婚对我们来说再正常不过……这里的女孩不需要聪明,也不需要漂亮的成绩单。她们只需要有一个会生孩子的肚子,有一双能割麦子的手,有一张能在大街上吆喝卖东西的嘴巴。”

      “我们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陆闻安望着滔滔江水,扯了扯嘴角,“我有时候……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在教室里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我最终的归宿就是找一个适龄的男人嫁了,那我为什么还要读书,为什么还要学习认字?”
      她喃喃说:“文字……文字带给我的,好像只有痛苦。”

      脚下是湍急的水流,女孩的话音被风声和激荡的水流声冲散,三人都沉默了许久。

      最后,施嘉意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将孩子往自己站的地方揽了揽:“也许……并不是因为看见了文字所以才感到痛苦,而是因为这里——”
      她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而是因为这里感受到了痛苦,所以才和文字有了共鸣。你的大脑被文字启蒙,懂得了公平、尊重、自由和爱。你痛苦,也许是你的大脑发现未来还有其他选择,但你却还没有改变当下的力量。”
      陆闻安轻声重复她的话:“……因为我看见了既定的苦难,却无法拥有改变的力量,所以我才感到痛苦。”

      江风扬起她们的发丝,施嘉意低头,看向她稚嫩却透着迷茫的脸蛋,她说:“关于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学习认字的理由,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但每个人对这问题的看法和答案都不同,我说的也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陆闻安侧身,两人的眼睛直直相对:“你喜欢读书吗?”

      施嘉意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施嘉意摇了摇头:“如果你是指坐在教室里低头刷试卷,那我并不是个爱读书的好学生。”

      陆闻安似乎不相信:“听老师们说,你是国内很牛的大学毕业的学生……”

      施嘉意没否认:“那时候我和你一样,找不到一点读书的意义,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并且,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庆幸。十七岁时我找不到读书的意义,二十七的我站在这里,发现读书的意义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该死的命运面前有选择。”

      “有选择?”

      “对,就是有选择。小时候努力读书,长大了努力赚钱,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好成绩和好工作,它们是我选择未来生活的基础……如果一个人想活得稍微舒坦些,除了降低对未来的期望,还有另一条路。”

      “什么路?”

      “拼劲全力,绝不放弃自主选择权的路。”

      施嘉意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这样的眼神她在镜中见过太多回:“你和我……”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我们有着相似却不相同的经历,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应该是懂你的……不肯放弃却等不来黎明的迫切和焦躁,回家前还要花三五分钟站在门口做心理建设,在夜里思考父母的责骂究竟是找不到正确表达方式的爱,还是无处宣泄的恨……我想,我们……”

      施嘉意咬着唇,眼里却折射出异常坚定的光:“我想和你说,陆闻安,你要好好读书,要去大城市。在这里,二十岁出头的你可能是受困于家庭和乡俗的待嫁女儿,可在大城市,她们只会夸你年轻又有抱负,一个人敢背井离乡闯荡江湖。”
      “……我在文吉小学设立了一门奖学金。就像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幸福一样,我也想告诉你,你的未来也一定会幸福的。”

      “可是……”陆闻安咬着下唇,有些不安,“可是妈妈她……”

      施嘉意太知道她的下一句会说什么,她抓着她的肩膀:“你是你,妈妈是妈妈。”

      她忍着急切的心情:“为什么人这辈子需要一直顾及别人的感受?你才几岁,就要跌跌撞撞地学着顾及妈妈的感受,以后长大了,不得顾及更多人的感受?这个世界上审判女孩子的声音太多了——”

      “丰腴的身材说是太胖,真瘦出纤薄的背又被说太瘦;不结婚不生孩子专心工作要被说对不起前面的十八代祖宗,再往上升高度还能落个阻碍人类延续千秋百代的罪名,结了婚生了孩子呢,也要被说为什么不赶紧去找个工作补贴家用;在职场公开争取权力和地位被说太强势,在家做个家庭主妇又被说不够有野心——”

      “只要不合一些人的心意,我们连呼吸都是错的。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在意那些苛责我们的人的看法?”

      施嘉意的话音刚落,远处浅金的光晕便随着流云,渐渐幻化为一轮深沉的红。

      蜿蜒的江河一路向北,与玫瑰金的天际相衔,江水两岸孕育着一片又一片的村落,浩荡开阔的江面,时而飞过零星几只归巢江雁。

      江潮翻涌,低沉轰响如闷雷,疾风飒飒,胡乱地吹着施嘉意额前的碎发。

      她紧紧扣着陆闻安的肩,目光如炬,她咬着音,一字一顿强调:“任何人都不能阻碍你选择自己的未来。我是说……”
      “任何人。”

      当下被囿于困境的自己,以及在某种程度上不能给到支持的家庭,都不能阻碍你的前进。

      陆闻安愣愣地望着她,宛若被她离经叛道的话语骇住。
      身后久久不语的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回头,看见他露出一副“我就说她不一样”的胜利表情:“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他歪着脑袋,露出陆闻安记忆里熟悉的笑容:“恭喜你,陆闻安。”

      陆闻安望着他,表情像是毕业季送别好友,略显怅然。她说:“你要消失了。”

      “是的。”男孩无所谓地笑笑,“在那之前,我还能祝你生日快乐。”

      他笑得如瑰色霞光,揉不开浑然一体的温柔:“祝你生日快乐,陆闻安。”
      他的声音清越,笑容干净,任谁看了都不觉得会是从这片土地长出来的挺立青松。
      “陆闻安,祝我们友谊长存,祝你……”
      “前程似山水,滔滔岌岌风水起。”

      脑海闪过那页夹着书签的古诗,陆闻安低声骂了一句:“我说过,我讨厌文绉绉的东西……”

      漫天霞光如从天倾泻而下的蜜褐蜂浆,沿着钢筋铁骨的长桥,粘稠地,柔软地,又极为轻盈地覆于世界之上。

      衣角一轻,陆闻安回头,平坦的桥面被染得通红,面上只留下三道被护栏折了一折的残影。

      江风卷起浪潮,远处山黛绵延,红阳半悬。

      “生日快乐,陆闻安。”男孩的声音似是一道呢喃,在她的身后随风消散。

      “从现在起,你可以做自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红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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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完结啦完结啦完结啦!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嘿嘿~ 番外随机掉落,有想看特定角色的姐妹可以留言评论区~ 现言下一本开《在夜半时分》 求宝宝们一键收藏嘿嘿333 ps:七月中下旬我会继续开第一本《小拯救》,如果有喜欢的姐妹可以后续进来看看,因为口味和现言不太一样,剧情向,轻松科幻,未来悬疑,不勉强宝贝们!!(全凭喜好写文hhh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