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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破布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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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丧嫁娶,年节乐礼,只要人们需要,那就有意义。”方涧水抬起眼,笑吟吟看过去,“我也需要,所以我也觉得有意义。”
远的不论,光是太华山上的大年小节,云华长老都会拉着众弟子凑在一块,讲个“团圆”的意头。
裴锦点点头,恍若走神地瞟了一眼方涧水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他张口要说什么,却无端平地起了阵妖风。
青岚城水源丰足,树密草肥,是个少沙也少尘的地方。但这股妖风却不知从哪刮来阵漫天的沙土,直往人身上扑。
方涧水叫声“小心”,抬袖护住眼鼻。半晌风才停下,方涧水想拂袖扫去身上的浮尘,抬手的时候却倏然感觉到了不对。
他不能动了。
眼前风物也早变了样貌。桌椅房梁看着格外眼熟——是太华山最常见的弟子卧房!
只是太破了些,方涧水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现在全身上下就没有能动的地方,奋力睁大了眼也只是徒劳无功。而且周围的这些物品好像都凭空高涨了好几倍似的,光是旁边一个枕头就像张大床似的。
不对,他突然福至心灵,应当不是周围变大了,而是他缩小了!
不光体型上缩小,再联想动都不能动一下的现状,方涧水大致明白了,他这是被塞到了什么物件的壳子里!
念头刚起,木门的轴心出发出令人牙酸滞涩声,吱呀一下打开,一个人影逆着光跨进门槛。
外面太亮,映得背光的人面孔看不真切,只能看出来是个小孩模样。走近了,方涧水才愕然发现,来人竟是裴锦!
是小时候的裴锦。
他被拉入了幻境!
裴锦一步一顿地走到床边,吃力地俯下身,将靠在墙角的方涧水拿了起来。
床脚摆着面镜子,此刻方向调转,方涧水终于看清,自己竟附身到了一只布娃娃身上!
布娃娃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充棉不足,五官……如果那几个黑点黑条能算五官的话,简直惨不忍睹!
方涧水很想闭上眼睛,但可惜这娃娃没有眼皮。
五味杂陈中,他听见裴锦对着布娃娃道:“大师兄。”
方涧水:……
但没时间给他震惊,因为这没办法以常人揣度的师弟又道:“我好想你啊,大师兄。”
“你怎么不来看我,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惭愧。
有心想哄哄孩子,但他现在空有一身技巧却无处施展。
说起来,当年他不过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将人带回宗门一放,便万事大吉,确实欠考虑了。
百转的思绪还没转过一个弯,门外就响起了喊声。
“裴锦,你干嘛呢,还不来干活!”
“磨磨蹭蹭的,这一大堆衣服不快点洗好,让我们穿什么!”
门外叫嚷不休,随着“砰砰”两声,眼看着就要将门踹开。裴锦忙抹抹眼泪,将布偶胡乱塞进被窝里。
即便在个棉花壳子里,方涧水还是感觉到身下的床硬的像石板一样,薄薄的床褥起不到任何作用,透过它,方涧水还发现这床板不光硬,甚至还是凹凸不平的。
“我……我刚挑水回来,今天不该我洗衣服……”裴锦说话磕巴,听着声音也虚,却硬是往下说。
可他的师兄们根本不给他机会。
“不该?我们说你该你就得该!你以为你还是师尊刚领回来的那个时候吗?告诉你,在这儿的谁当初不和你一样。但你没那个天赋,师尊既然已经放弃你了,那你就是最次的一等。谁说仙门没仆人了,你这样的都是!”
“要说师尊也是,他都多大了还带回来,难不成指望他是个晚成的天才吗!”
几人笑闹着,声音刺耳。其中夹杂着几声裴锦的痛呼,似乎拉扯着把他往外带。
方涧水有心拍案而起给几人教训,可轻飘飘的棉花此时却像千斤重的秤砣,牢牢将他锁住。
看太阳的位置,裴锦出去时应当是下午,方涧水埋在被窝里直等到晚上他才又回来。
房门声响起之后,先是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慢慢挪到床尾的位置,接着是很轻的“哐当”声,有水被撩动,然后那轻重不一的脚步才慢慢回到床边,将布偶从漆黑的被子里抱了出来。
拿着布偶的手没怎么擦干,有一股潮湿的水汽。布偶被他抱在胸前,借着那双布耳朵,方涧水听到裴锦胸腔里缓慢的心跳:“大师兄,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呢?”
“为什么……带我回来却又不管我呢?”
到目前为止,方涧水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既没波折也没风雨。师门将他的性子养的博爱平和,是以只要见到能帮的忙就会帮,能救的命就会救。
这么多年下来,光是帮的生灵说不定能绕太华山两圈。
但他又确实哑口无言。
之前听裴锦模糊说过一些往事,但听到和看到可完全不一样,一想到当时竟然还劝人家放下,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大尾巴狼。
或许当初,真的不该带他上山,一个全胳膊全腿的小孩,在人间未必没有出路。
先前他只当霄华长老严苛,但现在一看,这根本就是纵容弟子间争斗欺凌。
眼泪落在小小的布偶身上,片刻便洇湿了一大片,裴锦竟这样哭着睡了过去。
这半大孩子不知道被迫洗了多少衣服,一双手被泡得起皱发白,好半晌才恢复人样,但发红肿胀的地方却半天也退不下去。
方涧水长长叹出口气,胸口却依然发闷。他下意识想给裴锦把被子盖上,但又想起来自己现在动不了。但动作比脑子快,制止的念头还没出来,手已经抬出去了。接着,那圆瘪细长的布胳膊就落在了麻布被上。
没他能动了!
但只是能动,二十多年的修为和二十多岁的力气都没有回来。他提着稍一用力就折的棉花胳膊,吃力地用两个棒槌圆头夹着被角挪动。
等把被子给人盖好,他已累得棉絮都快要绞成渣了。
被压榨一天的小孩梦里也不安稳,方涧水生怕吵醒了他,行动间都尽可能轻手轻脚,可裴锦倒好,一个翻身就将他压在了胳膊下。
棉花大师兄当然无可奈何,只能就着被卡主脖子的姿势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才蒙蒙亮,夜色还没褪干净,月亮星星尚一齐挂在天上,裴锦就爬了起来。他把自己收拾好,然后将布偶身上的被子掖紧:“大师兄,我去挑水了,你在家等我。”
不知怎的,刚醒来方涧水就发现自己又不能动了。他不知道裴锦一天要挑多少水,也不知道裴锦是不是每天都要去。总之,百无聊赖躺了一早上,裴锦还是没回来。
日头快照到床上时,门口终于有了动静。方涧水心中一松,但听着听着却皱起了眉。
这不是裴锦的脚步声。
裴锦应是腿上有伤,走起路来不太利索,脚步声总是一轻一重的。但现在门外站着的这位,听起来却稳健得很。
房门哐当一下打开,方涧水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竟还和这人有过些交集。
这人是霄华长老十年前十分器重的一位弟子,名叫付珺。
付珺进来先是四下瞅了一圈,看到床上的布偶后,便骂骂咧咧上前,途中还踹翻了一个矮木凳。
方涧水直觉不好。
果不其然,付珺一把掀开被子,将布偶提了起来。他脸上表情颇为狰狞,恶狠狠地说:“既然小野种不在,那就拿你出气好了!”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剪刀,眼也不眨地叉开两边利刃,直冲着布偶的脑袋过来。
这剪刀钝得堪比缺了牙的幼犬,付珺使了几下力气,都没利索地剪下一块来,倒是把布料皱皱巴巴卡在一起,磨出了好些洞。
方涧水倒是没什么感觉,只不过这么一来,他竟然能从布偶里出来了。落地之后,方涧水下意识打出一掌,没想到竟真的打中了!
付珺目瞪口呆地看着凭空出现的方涧水,手上力道一松,布偶掉在了地上,他颤颤道:“大……大师兄,你怎么在这。”
方涧水皱眉看了他一眼,视线移到布偶上。那布偶此刻已经破破烂烂,还不如直接被两下剪成块来的干脆,灰尘沾到拉扯着破口的棉花上,衬得本就歪斜的五官愈发扭曲。
他冷下嗓音:“你这是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稍显青涩,竟也回到了十多岁的时候。付珺年岁比方涧水还大些,平时在自家师尊地盘上,仗着有几分天赋就一直作威作福。唯独见了门派大师兄这类真正的天之骄子才会唯唯诺诺。
付珺干张着嘴说不出话,只有冷汗开闸了般一个劲的往下流。霄华长老的弟子间向来没什么亲和友爱,谁天分更好,谁修行更快,谁便在弟子间最风光,最有权力折辱他人。
霄华长老偏爱有天分的弟子,他们从入门以来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无论是资源还是师尊的偏宠。一天不如人就会被同门们踩住吸血,一旦这样,最后只会变成日日不如人,再也没有修炼的机会,也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只不过是做每一个霄华长老的弟子都会做的事罢了。
但是瞄见方涧水握成拳用力到发抖的手,他是万万不敢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