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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神玉灼站在帝京附近的云山上,俯瞰着下雪的帝京。
      月光将云山峭壁切割成斑驳的银箔,上元节的焰火正在朱雀大街次第绽放,金红流光照亮永定河面漂浮的莲花灯,仿佛银河坠落在人间。
      今夜是凡尘间上元节的夜晚,帝京没有宵禁,即便是午夜,也依旧灯火通明。
      熙攘的叫卖声与百姓的欢笑声沿着呜咽的风行走千里,吹过山林间墨松上冰冷的雪,吹开珍藏多年的记忆。
      那恍惚的月色折射出迷蒙的光影,仿佛在光影间带她穿过岁月,看到那年的帝京春雪。
      他那年也是这样牵着她逛上元节的。
      那年,他为她买了糖葫芦和狐狸形状的灯,他们面对面站在同一盏孔明灯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
      绚丽的烟火带着凡人们的祈祷飞向上空,烟花爆裂在空气中,明明飞得那样低,还不及仙者御风飞行高,他们却是那样的欣喜,仰望着未知的星空,期待新一年的到来。
      现如今,山下是凡尘间俗套却幸福的上元节,她坐的冰冷的云山之上,身边只有霜雪簌簌落下的寂寞。
      凡人的幸福对如今已经回归仙界的神玉灼来说微小却又浓烈,是她再也体会不到的感受。
      冰凉的寒风吹起她的三千华发,她倚在巨石上,不顾掉落在裙摆上的雪融化进衣衫的湿意,一手抚着半枚断裂的螭龙玉印,另一只手抬起,幻化出酒壶,酌了一大口烈酒。
      酒入肺腑,带着滚烫的热意,像是酌进了心里,那片记忆的情感愈加清晰。
      也许是醉意反而更加令人清醒,只有此时,神玉灼才感觉,或许凡尘间的人类太容易拥有幸福,所以天道才让他们短短数十年便终于土灰,入六道轮回,重新来过。
      身后一阵风吹过,付元生的身影显现在风里,黑亮的铠甲在月光下折射出森森光芒。
      “主帅,午夜过了,你该回仙界了。”付元生单膝跪地,偷偷仰起脸,看向山石上倚着的身影。
      月影朦胧下,她倚在巨石之上,平日里清冷如冰霜般漠然的脸如今在月光的映照下就如同融化在雪山之巅的雪,浓郁的情感似是她手中浓烈的酒,令人有种微醺的错觉。
      冰晶在她睫毛凝结成霜,又随着眼睫轻颤碎落。
      她指尖摩挲的这半枚断裂的螭龙玉印,青金石沁出的寒凉渗入肌理。
      这半枚螭龙玉印上是她当年亲手刻的“永结”二字,如今只剩半截“永”字蜷缩在玉髓深处。
      那毕竟是凡物,原本埋在凡间皇陵的尘土里,不过百年便已被岁月风蚀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付元生曾见过这枚断印,知晓它的来历。
      他曾亲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司战大人跪在废墟般的皇陵遗址中徒手寻找着什么,从黎明找的黑夜。
      害怕损毁那脆弱的凡物,她连法术都不曾用过。
      那是她曾在凡尘时,那凡间帝王的东西。
      神玉灼看着月光,她举起酒壶对月,轻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原来是这般滋味啊。”
      她回过身,跳下巨石,一双美丽的眼眸中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小心的希翼:“元生,你说,他会不会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等我?”
      她知道,她是仙界的司战,本不该如此问下属的。
      可鬼迷心窍间,她总有一种可能会等到答案的错觉。
      “……主帅,你醉了,”付元生幻化出雪白的狐貉,披在神玉灼肩上,“就算他是帝王,也亦是个凡人,这些年岁,孟婆汤不知喝了多少碗,六道轮回也走几十遭了,怎么可能还记得你?”
      没有故人的回忆,又是新的躯体,他还可能是原本的他吗?
      他会在六道轮回运转间拥有更多的爱恨别离,只有她,像个小丑一样拼命守着那段记忆暗自伤神。
      “也对,也对,他是个凡人啊,就算能活到现在,也不会原谅我吧。”神玉灼喃喃地胡乱将酒灌进嘴里,酒顺着嘴角滑进衣衫,被寒风吹得一片冰凉。
      毕竟她当时死得匆忙,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付元生单膝跪在雪地里,玄铁护腕与冰面相撞发出清响。
      他喉结动了动,终究咽下那句“仙凡殊途”。
      “罢了,罢了,终究是有缘无分啊。”说着,神玉灼踏云而去,消失在风雪中。
      付元生回头望望那灯火辉煌的帝京,几千年前的这座皇城里,住着一个能令冷硬如冰、高高在上的仙界司战神玉灼无限牵挂的男人。
      说来可笑,于寿数近乎无边的仙者而言,那不过是个如蜉蝣般朝生暮死的凡人。
      司战历劫归来,境界提升,诸天同贺,其心与情却留在了凡间,永无归期。
      ————
      九重天,帝庭金銮殿。
      当身着雪银色泯天六合甲的神玉灼踏碎玉阶浮光时、踏上殿来时,蟠龙柱上缠绕的鎏金游龙齐齐瑟缩了龙须。
      仙婢们捧着琼浆的素手微颤,琉璃盏中映出她战甲上未拭净的妖血。
      妖血干涸成墨褐色,那是三日前荡平北荒时,妖皇麾下的十方妖君中赤焰妖君的血。
      “司战到——”
      通传仙官尾音打着旋儿消融在冰雾里。
      神玉灼每踏一步,玄玉地面便绽开霜花,细看竟是青色狱焰凝成的凰羽尾翎。
      两侧仙卿的云履不约而同后撤半步,当年那个跪在诛仙台受剔骨之刑都不曾落泪的少女,如今连鬓边垂落的银丝都淬着杀伐之气。
      寿尧搭在扶手上的龙鳞戒倏然收紧。
      他望着阶下女子眉间幽蓝的冰魄司战纹,恍惚看见三百年前前司战汝瑶杀死老妖皇之后凯旋的模样。
      神玉灼是他的女儿,如若真由天后所出,又这般天赋实力,定能使帝庭的实力和地位更上一层楼。
      可惜,这个女儿是个帝庭中众所周知的他的耻辱。
      神玉灼是寿尧的女儿,却不是由天后所出。
      若说是私生女也就罢了,其母抬进帝庭做个侧妃,也算是名正言顺。
      可惜寿尧连神玉灼娘亲的脸都记不住,神玉灼是个他年轻时喝醉了酒溜下凡尘,在凡女身上留下的孩子。
      人间的一年便是仙界的一天,等寿尧酒醒下凡尘找寻,那凡女已然薨逝,只留下了已然成长成妙龄少女的神玉灼。
      帝庭在三界从来自诩正直,寿尧作为天帝,实乃帝庭表率,却做出如此扰乱天道秩序的事,这样的丑闻放在高高在上的寿尧身上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而天后出身十分高贵,对天后来说,这桩事也像是吞了屎一样恶心。
      但神玉灼又身负天帝血脉,不能放在凡间任其野蛮生长,若被有心人利用,说不定会成为重创帝庭的利器,故只得把神玉灼接回帝庭来,再做打算。
      所以神玉灼的身份在帝庭就成了极为尴尬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这凡尘间升上仙界来的小丫头竟得了那前任司战汝瑶的青睐。
      汝瑶越过多少想要接掌司战令的天之骄子,收养了神玉灼入司战府。
      自此,神玉灼在九重天的地位随着她的实力飞涨,若不是还有帝庭压着,神玉灼的实力能否一统仙界也未可知。
      “天帝。”神玉灼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礼,眼角眉梢如冰封的寒霜,气势不自觉便高高在上,甚至胜过当年的司战汝瑶。
      “玉灼啊,”天帝喉结滚动,声音像被揉碎的云絮,“仙离府送来的聘礼里,有株万年雪魄莲。”
      殿外忽有寒鸦掠过,撞碎了檐角悬挂的招风铃。
      神玉灼广袖翻卷接住飘落的黑羽,指腹摩挲间,羽毛化作冰晶簌簌而落。
      这个动作让寿尧想起她幼年初入天宫时,也是这样将凡间带来的竹蜻蜓捏成齑粉。
      寿尧看着座下的神玉灼,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长成了他都有些压不住的模样。
      这也让他越发厌恶忌惮这个女儿。
      “本座修无情道,要雪魄莲何用?”她落座时霜色披帛扫过玉案,冻住了琉璃盏中正要腾起的酒雾。
      上座的祥光宝座前,十二冕旒后的瞳孔骤缩。
      那神玉灼披帛下的手臂上缠绕的,是汝瑶的本命法器“千机雪”,此刻却温顺地伏在神玉灼的皓腕间。
      神玉灼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冷冰冰地看着上座那个她原本应该称之为帝父的男人。
      小时候,凡尘间,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也曾向神玉灼说起过这个男人。
      她永远忘不了母亲说起他时温柔中夹杂着怨恨的模样。
      神玉灼也曾渴望过他能施舍给他一些凡世间那般的父爱,可惜,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其他仙者爬高踩底的欺压中渐渐粉碎。
      他只是冷眼旁观着,看不见她的伤疤,看不见她的哭泣。
      她在经历过仙界那些人很长一段时间指手画脚的羞辱后,才被司战汝瑶领养,渐渐从一个仙界看不起的凡女,成长为能从汝瑶手中接过司战令的仙界司战。
      除了神玉灼外,寿尧有三子一女,皆由天后所出。
      唯一的女儿自是极为尊贵,自小金枝玉叶地娇养着,取名为天姣。
      几年前,仙离府向仙界求娶帝姬。
      仙离府君的跟脚在妖界,是妖族修成仙身,虽修为高深,却依然改变不了他的来处。
      妖族重贪重欲,仙界十分不齿与妖族为伍。
      仙离府坐落在妖界与仙界之间,那里有极寒之地
      姜芜山上,终年积雪不化,却是妖界与仙界维系和平的重要枢纽,仙离府君唯一的要求就是帝姬下嫁。
      天姣从小就是整个帝庭众人皆知的唯一的帝姬,这样的金枝玉叶,寿尧和天后根本不会让她嫁到那般的极寒之地,做个跟脚为妖的府君的妻子。
      神玉灼虽为战神,却也是天帝的女儿。
      如若神玉灼嫁去仙离府,那司战一职便要另择他人,寿尧便不再需要忌惮她。
      姜芜山距仙离府路遥,也不用在朝会的时候再看见神玉灼这张冷脸。
      寿尧认为,神玉灼嫁给仙离府君,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简直是一箭N雕。
      “玉灼如若要帝姬封位......”寿尧的嗓音像是淬了毒的蜜,鎏金冕旒随着他倾身的动作轻晃。
      神玉灼无意听寿尧的长篇大论,看着冰晶在十二串玉珠间折射出七彩光斑,忽然想起幼时趴在司战府窗棂上,看天姣帝姬乘着九凤銮驾掠过云海。
      那时她掌心还攥着凡间带来的麦芽糖,糖浆黏住袖口时,听见路过的仙婢嗤笑:“杂种也配穿云锦?”
      神玉灼如今乃是司战,修为高深,手握司战令,寿尧现如今根本就没有底气和神玉灼手里的狱焰硬碰硬。
      可是帝庭乃仙界之首,寿尧又是帝庭的主人,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司战拂了面子。
      神玉灼回过神来,发现众仙皆看向她,等着她回话。
      “本座说了,不嫁。”千机雪缠绕的皓腕轻抬,琉璃盏中的玉露瞬间凝成冰柱。
      殿角青铜灯树受她气息牵引,竟结出细密冰棱,将“天作姻缘”四个字折射成扭曲的光斑。
      寿尧指节捏得泛白,龙首扶手裂开蛛网纹。
      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
      千百年前,汝瑶功高盖主,自北荒斩杀老妖皇凯旋归来时,也是这样用冰雪般的瞳孔凝视诸天仙佛。
      神玉灼,她之所以强大,除却修为高深,还因为她承接了前司战汝瑶的衣钵,修的是无情之道。
      大道三千条,每个仙者都有自己的道。
      神玉灼从小在司战府上长大,她为接司战令,故修无情道。
      就像上一届司战汝瑶,无情便无私,不爱万物,没有软肋,没有执念,心无旁骛,眼前皆为浮云,方可成踏上登神梯,登上神位。
      这便是无情道。
      传说中的神明便是无心无情的。
      可惜上古洪荒历结束,神隐纪开始后,众神神隐,经年间,世间早已没有了神的踪迹,亦不再有人见过那自神界伸下来的登神塔。
      “仙离府乃是仙界与妖界的交界,仙离府君即要求娶帝姬,便定是要真正的帝姬,本座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凡女之子,不配嫁给仙离府君。”神玉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气定神闲,一本正经道。
      寿尧还想说什么,神玉灼却轻晃手腕,殿内卷起刺骨寒风,众仙的朝服结出霜花。
      神玉灼看着寿尧发间凝结的冰晶,想起初入天宫那日。
      彼时她攥着娘亲临终给的半块玉佩,在南天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等来的却是剔骨鞭抽在脊背的剧痛。
      冰晶此刻沿着寿尧的冕旒坠落,像极了那日她混着血泪砸在玄玉地面的汗珠。
      “你——”寿尧气得用手指指向神玉灼,哆哆嗦嗦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可真是个逆女。
      神玉灼是寿尧的私生女,这个事实众仙都是知晓的。
      但是这件事又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毕竟众仙忌惮帝庭的威严,而这对帝庭而言也是个不小的侮辱。
      既然神玉灼都把自己是凡女之子的事放到台面上来了,就是非常明确的拒绝了下嫁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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