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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桃花劫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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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怎么破得相?”
沈确听到她稀奇古怪的措辞,如今也不爱喊自己沈将军了,眼尾勾起。
“不小心划到了。”
“撒谎。”她本阖起的眼忽然睁开,带着些醉意,“不小心会划到刀上?”
那分明是刀伤。
沈确目光凝在手上的刀痕上,语调慵懒笃定,“嗯,不小心划到了刀上。”
只听见她轻笑,不太相信的样子,也不与自己争辩,只是不再搭理。
哪里是不小心。
“我也记不清了。”他痛恨自欺欺人,却让自己变成了这样。
雪落千山静,月升万物霜。
饮了很多酒,在寒得彻骨的北疆,需要很浓烈的酒才足以暖身。一个人走得离军营的热闹嘈杂远了,直至寒意从指尖渗入大氅,酒气才被吹散不少。
清醒都时候痛觉知觉才会明显,所以每当他念及那座无字墓碑时,便消了饮酒的念头。
真的记不清了么?
无数次梦魇里出现的大火,怎么也来不及救出的人,无一日不在伴随着他。脸上被寒风硌得生疼,连着心脏。
白雪皑皑,雪地里照着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寂寥又深远……
“你们说沈将军就算没有中意之人,那也当有人中意沈将军吧。”军帐内有人继续刚刚的话头,“可别辜负了这副好皮囊。”
众人皆起了兴致,酒碗碰得哐当响。几个好奇心重的的已经伸长脖子,活像一群等着听书的孩童。希望有知情人赶紧一骨碌全倒出来。
“诸位可曾听闻过沈将军的桃花劫?”一句话直接勾起了众人的好奇,手中的酒杯都停了,聚在一块闲聊的人群也噤了声。
“那诸位可曾留意过沈将军手上的刀疤?”这么一说,有大半人都点头。虽然习武之人,磕碰留伤都在所难免,可沈将军那双手如他皮囊般,如此一道不合时宜的破坏,难免惹人留意。
“那便是沈将军的桃花劫。”他吊着众人胃口般,话也说得不明不白。直到收到了所有人殷切的目光,如同个说书人收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般,这才继续。
“那兵部尚书之女姜家小姐可是从京城追至了北疆。那么弱不禁风的姑娘,三九寒天啊,裹着件狐裘就孤身闯入了军营。直接拔了沈将军的配刀,拦在他跟前,说,‘若是沈将军不愿娶她,她便要拿那脖颈往刀刃上撞。’”
帐内霎时一静。连炭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只余火星轻爆的细响。帐内静得能听见雪粒扑簌簌打在毡布上的声响。
“再呢?”众人近乎异口同声。
“沈将军无意理会,正欲往前走去,说是要处理军中要务。那姜家小姐又道,‘沈确,你若是再往前一步,今日可就非见血不可了。’”他倒真有那天分,有样学样,将一个女子模样描绘得活灵活现。
“可那沈将军执意要走,被她拦在跟前,本是进退不得啊。”
“你们猜,我们的沈大将军如何?”
众人摇头,无人知晓,只是示意他继续道来。
“他直接抬手,往那姜小姐手中刀刃上撞,血意渗出,滴落在刀刃上,缓缓滚落。沈将军却只是凉凉撇了她眼,开口问她,‘见血了,现下能让开了吗?’”
听至此处,一片哗然,再过会便是好一阵窃窃私语,唏嘘声一片。
“沈将军待姑娘还当真不留情面啊。”
“可不是,这姑娘都追至北疆了。”
“真是没想到定昭将军也有此等风流韵事。”
“怪不得,那段时日,听闻姜家姑娘郁郁寡欢,兵部尚书姜辞书是个爱女心切的,四处寻些新鲜玩意回去,哄女儿开心。”
“那姜家姑娘至今尚未婚配,也不少官家贵胄上门求娶,都未果。该不会,那姜家小姐……”
“沈将军平日说算不上温和,却也是个周全之人。那日怎会如此不留余地? ”
“这谁知道呢,许是恰巧心情不好。又或者当真军政繁忙,不欲与之周旋。害,这些事,我们就这么一听,可不能多问。”
未有多时,这等过往风流便传在酒里,慢慢众人又开始举杯相邀。
白枕感觉脑袋昏沉又有些困意,她单手托着脑袋,阖上眼。
嘴唇轻启,“你困了就先回去。”
“打算在这睡觉?”尾音上扬,捎带着一阵夜风。
“我睡会,自己会回去的。”话毕,便趴下了。
沈确望着她微微起伏的肩线,喉结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把椅凳拖近了些,衣料摩擦间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把椅凳拖过来坐她旁边。
白枕有些不耐烦漫上眉梢,已然赶客,声音却渐弱,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
“你回去睡你的,别碍着我睡觉。”
沈确闻言,未挪分毫。
只是示意下属将军务折子搬来后,在一旁捻着折子,借着摇曳的烛光,一页页翻看。静默无声。
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越过纸页,落在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上。
下属间相互对眼,心里都觉着古怪,可谁都不敢言。
沈将军这两日不是要将那好好的门路堵上,便是要夜半搬那明明要饮的酒,现下夜雾浓重,又要折腾这么一出。
书房不是空空荡荡的么?
关键是,跟将军回来的这位姑娘,好像对他很不客气。他却置若罔闻,这不见鬼?
烛泪积了一圈又一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沈确见身旁之人仍未有要醒的前奏,夜风又要起,去间里拿了件披风,小心翼翼地给人盖着。
又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她睫毛微眨,有醒来的意思。
沈确留意到了,唇角噙笑,居然还真会醒。
臂膀枕得有些麻,她眯着双眼,没太睡够的样子,随意活动了下筋骨。
待睁开眼,见得眼前场景,心中一惊,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跌落,却被沈确稳稳托住。
“你是鬼吗?”声音里带着紧张,睡眼惺忪。
“你看看呢?”一副正经模样,盯住她的眼睛,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回去睡觉。”
白枕又眨了眨眼,确认眼前是个大活人无疑,忍不住开口,“你有病吗?”
沈确被她气得一笑,却也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回去睡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听着语气,竟感觉还放温柔和缓了不少。
“我会回去的。不是说了么?”酒劲上来,耐心骤降。
沈确倒是有耐心,静静地跟随其后,看她脚步虚浮,走得歪歪斜斜,却也安然回至屋内。
桂花香气在两人身旁浮动,月色下影子交叠……
直到亲眼见她进了屋,烛火熄灭,他才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而后折回书房。
书房烛火刚续上,外面便有个黑色人影翻院而入。
动作干净,行动迅捷,丝毫不拖泥带水。
来人明晃晃地直冲书房,蒙面未摘,沈确神色未改,像是早有预料。
那人先开了口,语调悠悠。
“查到了,那孟兆擒原是南浔县衙役,还算个本分之人。大前年南浔修缮庙堂疏于照看,死了数十人,圣上问责,这孟兆擒替那南浔县令汪质乾顶了罪,也不知是自愿的还是被人胁迫,丢了官职,险些也送了命。来年开春,北疆战事捷报大赦天下。”
他摇头嘴角泛起一股冷笑,笑意未达眼底,“这么算起来,你倒还替他省了罪责。”
“反正人给放出来了,这南浔县令汪质乾于他有亏,明面虽未复官,却将人重用。传言是他觊觎上了温家嫡长公子温燮的发妻江家小姐,再后来便是你知道的,那温家公子死于中毒,而他的发妻说是要替他守孝。”
他俯身凑近,故作玄虚,愣是不说。
待受到身旁之人一记凌厉的眼神后,装得无辜可怜,像是在某种威逼利诱下方才继续。
“可蹊跷的是,温家人却说这位少夫人与他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沈确,淡淡地评价道,“这给死人守孝却把活人守丢的,倒也是真稀奇。”
沈确低头凝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响,一声反问落入耳中。
沈确忽然开口,嗓音低沉冷淡:“晏无咎,你能不能先从桌子上下来?” 修长的指节在桌面叩了两下,不轻不重。
“小气。”他扯了蒙面,有些不满。
“你来这,究竟是做什么?”每一个字都咬得极稳,定定地盯住他,眼中净是探究。
“我……”晏无咎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劳竟不领情,还突然反将一军,有些莫名的心虚。
不过好在他脑子转得倒快。
“小爷我大老远从京城跑去南浔给你查案,你前言后语的也不交代清楚,做人怎能像你这般不知好歹。”晏无咎与他相处多年,甚知他秉性——道理不占上风时,就得和他说情。那便得理所当然地抱怨,语气里还得掺着几分真情实感的委屈。
“难道不是你嫌那京华无聊,非要来这淮南一赏这久违的踏青日么?还要向家中交代,是受我之邀?”
“那我已然帮你查了,如此闻者落泪的情谊,你不该道声谢?”两人幼稚地争辩中,晏无咎总是改不了先面红耳赤的毛病。
像是没过瘾,还欲说些什么讨伐沈确的言论。
谁知一声“多谢。”率先不偏不倚地落下。
一时话被熄在了嘴边,面色不友善地挤了个假笑收了尾,“不客气。”
良久,烛火葳蕤,书房内静上了一静。
“我知道江家小姐身在何处。”沈确面色平静。
“哪?”晏无咎听他开了口,旋即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
“我这。”
漆黑的瞳色晕开,看不出情绪。
惊诧之色在脸上溢出,晏无咎难得沉默。
过了一会,像是独自消化好了什么,开口道,“你要一个刚殁了夫君的姑娘,是打算明媒正娶吗?”
“不是说人姑娘有何不妥,我只是觉得你的行径非常不妥。”终究是没忍住。“甚至,些许下流。”
沈确稀里糊涂地便被冠上了个“下流”的名号,起先只是有些疑惑,直至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平日里再自持的人,此刻那副圣人君子模样也碎开了。
“到底是谁下流?你脑子里装得什么?”
晏无咎刚要起身跳起来,以为几日不见,他居然可以将礼义廉耻做到如此地步。
沈确见状,将人按下,给人一通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晏无咎听完,长叹口气,尚且将心中那番差点说出口的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压下。
只丢下一句,“小爷我倦了,明日再来寻你。”便匆匆离去。
踏青日。
马车外绿色的梢头探进,随风起,随风沉,春日的盎然绿意稍留点神,便叫人晃了眼,醉于其中。
淮南的踏青日,让京城里家家户户都敞开了门。
淮南的踏青日要比京城来得隆重,门栓的启落声,此刻都化作姑娘们裙裾扫过草尖的窸窣。金线绣的流苏,随着欢快的奔跑荡漾开。被换上的五彩缤纷的春日衣裳,给春日增添了别样的姿色。
像狩猎、策马、对赋、游湖,这活动也样样不少。
动静相宜,便是今日柳树底下只是聚了三两人品茗闲聊,亦浮动着词人遗落的平仄。
沈确白枕一行人从街上悠悠晃过,被这淮南踏青氛围浸染,几个人眼中不免也捎带着安然融入的神情。
此刻,任谁也敲不出他们各怀鬼胎,俨然混成了一副家人同行踏青模样。
“娘,我想要回家换那身绿色的襦裙,你看那姐姐穿得多好看。”稚嫩的孩童声从门前传来。
沈确目光落在白枕绿色襦裙上,她眉间总似落着化不开的雪,哪怕是刻意接近自己,也总带着忽远忽近的疏离感。可此刻,冰雪也在春意间渐融。
他不经意间弯了眼。
“好。”那年轻女子应是女童的母亲,笑得温柔,摸了摸她的头顶,应得宠溺,正欲牵起她的手。
“哇,好俊秀的哥哥。”女孩眼睛一亮,蹦蹦跳跳起来,童言无忌,看见什么心里想着什么,说便说了。正想指着人给娘亲看,被她娘亲挡住,牵住手指,年轻女子朝他们轻笑视礼,轻轻回应女儿,“娘亲看见啦。”
晨曦倾泻,将他面容都洒上了晨光,确是俊秀。
再往前走去,春阳正暖,柳色初新。几株垂柳斜倚在河畔,嫩枝轻拂,偶有飞絮沾人衣襟。
树下排开三五张矮案,孩童们盘膝而坐,个个腰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眼中活泼泼的神气。
夫子负手踱步其间。他每走过一个童子,便俯身指点一二,花白胡须堪堪离一指之遥。
“此为竖弯撇。大家自己看,可像柳絮飞扬的模样? ”说着自己先悬腕示范,笔尖在宣纸上游走,竟真带出几分春风摆柳的韵致。
以形授之,对于这等年纪的孩童最是有用。
近处一个总角孩童写得急了,鼻尖上挂着滴墨汁,活像偷食的猫儿。夫子忍笑,用袖口替他揩了,不料反蹭了道黑痕在孩子脸颊。童子们瞧见都嗤嗤地笑。
忽有蝴蝶误闯案间,停在砚台边沿歇翅。最小的女童看得呆了,毛笔斜斜歪在手里,洇出好大一团墨晕。夫子却不恼,只轻咳一声:“看仔细,这蝶儿正在偷师呢。”
众人连带着身旁陪读的长辈又笑。
“先生,那这个为何种撇? ”有好学的孩童,举起手发问。
“此为兰叶撇,你看看,这形状可似兰叶? ”
“这撇应这么下笔,先轻后重再收。”
孩童跟着先生的指导,宣纸上出现一个兰叶之状。
一位已是鹤发,一位尚不谙世事。交谈声柳絮飘扬的岸边充斥。
朗朗读书声,谆谆教诲声。无一不在牵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一女孩伏于案前,眼尾长垂,手握紫毫笔,食指下压使力,中指轻抬,无名指借力,像模像样地一个“度”字跃然纸上。
“阿酒可知,此为何撇?”女孩摇头,稚嫩的脸庞,望着祖父。“此为兰叶撇,起笔轻重轻,因而落笔后先细再粗后细,像兰叶一样。”
阿酒不甚解但重复道,“蓝月撇,像那天上的月亮一样吗?可月亮为何为蓝色?”
祖父听后,大笑,耐心地解释,“是兰叶,对面阿酒常常跑去玩的府里就有。下次阿酒观之,其形似否也。”
“进贼了,伯府进贼了。”雾卷暮色,星河浮霁,却被一声惊呼打破,整个伯府上上下下动了起来。
“是遗失了何物?”沈侯爷带着夜色匆匆走来,周遭威严不减,询问道。“侯爷的兰叶不见了,侯爷喜兰叶,明日恰是侯爷寿辰,我等今特采买十株贵兰叶为侯爷祝寿。可现偏偏只剩九株。”
“单单只遗失一株兰叶?”
“回禀侯爷正是,其余各处财物都查看过一番,均无遗失。”
“怪哉,真乃异事。何处贼人只盗一株兰叶。”
“何事令沈侯爷如此费解,众府之人皆聚于此是为何?”白王爷此时恰巧归家,见对门好生热闹,问道。
“害,际兄,我府内进贼了,但府内上下却仅遗失了株兰叶。”
得知原委,白王爷走上前拍了拍沈侯爷肩调侃道,“哪里来的贼如此识货,竟知沈府的兰叶金贵。”
白王爷踏入自家院内,便愣在原地,侍从亦一应僵住,眼前,灰头土脸的女孩托着脑袋,借着皎白月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一株兰叶思考。
这不是我的宝贝孙女,桌上不正是一株兰叶吗? 白王爷扶额,“天杀,识货的贼竟在我家。”
“二小姐想是又钻对门的狗洞了。还抱了个大的。” 身后的侍从对视一眼,又偷瞥了眼王爷。王爷脸上虽有尴尬神色却毫无怪罪之意。“阿酒现观之,其形似否?”“祖父,像的。”阿酒应道。
月色照人,脏兮兮的小孩转过身来,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祖父,但转而忽地又做成大人模样,“祖父,对不起,我闯祸了。我听见对门动静了。但请祖父放心,阿酒明日会与沈侯爷解释清楚的。”
次日,沈府亲眷,远的亲近的邻,踏着门都进去了。礼物也络绎不绝,延年益寿的千年人参,福泽绵长的玉如意,精雕玉琢的翡翠屏风,喜庆红火的珊瑚摆件……
寒暄声充斥着沈府门庭。府内,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流觞曲水,喜迎宾客至。
祝寿的意义莫过于此,吉祥话尽听,欲见者皆聚。
说起来,那才是她和眼前这位的幼时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