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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封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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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兰同意的原因也简单,倒也不是因为程家父母其实背地里已经收了村长家的彩礼应了这庄婚事,也不是因为瞎老八那神神叨叨的鬼神钦定的婚事,只是她还是听不得那些村民背地里嚼的舌根。
自从程家豪在家里和程家父母吵了一架之后,他反对秀兰嫁给鹏郎这件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们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都说程家豪背信弃义,村长一家对他们有恩,现在到头来有求于他们,程家豪不仅不相助,还倒打一耙,将祖先神明都骂了一通。
原本以为是个光宗耀祖的大学生,没想到是头数典忘祖的白眼狼。
她不是木头,也有喜怒哀乐,而她身上唯一的一块逆鳞,是程家豪。
她的哥哥是从小到大唯一纯粹地对她好的人。
她觉得哥哥就应该从此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山疙瘩,像一只远飞离巢的鸟,不必回头望。
自然也不该背负骂名。
不是没向往过离开这里,去哥哥口中的大城市生活,见见灯红酒绿的夜色,但那还是太遥远了。
她没什么用,只会拾柴火、放鸡和喂猪。父母说养她是赔钱,迟早嫁出去的女儿不如捏在手里的钞票踏实。她像浮萍,无根无蒂,来去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其实鹏郎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村里的大家都说,谁家的女儿嫁给村长家的鹏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村长家威望重,鹏郎为人正直,在外闯荡也有了积蓄,嫁过去一定是去享福的。
程秀兰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概念,大家都说好,那应该是没什么错的。她不笨,只是想得很实际。这样一来,爸妈得了钱,又还了哥哥的名声,两家重修旧好,亲上加亲,挺好的,她觉得有道理。
这样很好,大家都开心,她应该也开心,她故作轻松地跟妹妹说,她要成亲了。
妹妹不说话。
封煜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第一视角看剧情代入感太强,他发现自己竟然隐约能够咂摸到一点程秀兰现在的心情,有点忧伤,有点惆怅,但依旧释然,甚至……沾沾自喜。
她的情绪复杂而浅淡,被无形的风一吹就散了,封煜浅尝辄止,没品出什么酸甜苦辣,反倒从心底漫起一点遗憾来。
这点遗憾经久不衰,反而如风过火场般愈演愈烈起来。他看着程秀兰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连大过年都没落下,就因为新娘子要在家待嫁,程家父母欢天喜地地说这几天的活儿都不用她干了。
因为匆忙,送来的嫁衣很朴素,就一件红袄子,连像样的首饰也没有。不过程秀兰不在乎,她对成亲没什么期待,对婚后生活的想象也只是搬去村长家里伺候公婆,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村长家里着急,催着瞎老八算了最近的吉日,就在初六。
初六那天,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了,唢呐开道,锣鼓喧天,无面的村民胸前别着花,红纸炮花炸了满天,漫天飞舞,洋洋洒洒。
她一身红衣,被妆点得很漂亮,沉默地坐上轿子。
她垂下眼,想起有人说成亲的人应当微笑,唇便弯起,一行眼泪却猝不及防地坠下来,梨花带雨,倒像是含羞带怯。
怪的是,整个迎亲的过程,那位新郎官从始至终没露面。
程秀兰坐着轿子摇摇晃晃一路上了山,停在村长家门前,村长家里门扇大开,门边高高挑着一对红灯笼,红得很鲜艳。
新嫁娘要过门,一大群人吵吵嚷嚷,拥着挤着她,像簇拥一朵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对她说话,好像都和她很熟的样子,祝福的话因为太喧闹而听不清,反而像空白的忙音。村
长和村长夫人高坐主位,穿着黑衣。封煜发现村长夫人也只有一双眼睛,简笔画一般挂在空荡荡的白脸上,投过来的目光空洞而麻木不仁。但村长脸上还有一张大嘴,他用那两颗黑眼仁直勾勾地审视着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目光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
这些潦草的眼睛更像是一种抽象的意识投射,代表着那些每天、每时、每刻都笼罩在程秀兰身边的视线,成为生前死后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房间里熏了香,香味很重,闻起来倒叫人头晕反胃了,但程秀兰还是觉得,屋子里有股怪味,有点臭。
她偷偷看一眼屋子中央靠左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提前跪在那里了,程秀兰觉得有点奇怪,他不去接亲,倒是提前等在这里,外面那么热闹,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他也不回头望,不出去看,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跪在村长夫妻跟前,背影显得很僵硬,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有人远远地打趣,说鹏郎怎么也不来看一眼新娘子,说这可是你将来的媳妇儿。
鹏郎没说什么,也没动,反倒是村长先起身,对着想要跟着进门的一群人说:“大家这么看好我儿子的这桩婚事,都来捧场,我感激不尽。但是之前瞎老八说了,这婚事在完成前不能被打扰,我也不想的,谁都希望自家孩子的人生大事得到祝福和见证,办得热热闹闹,但是也没办法,鬼神的事,大家都说不好。这样,大家先散了,在外候一会儿,我已经备了宴,请的都是外村最好的厨子,一定让大家吃个尽兴,怎么样?”
周围人揶揄,但是村长一向积威甚重,所以大家也都很快退出了门外,红灯笼的光明艳艳的,大家脸上都是喜庆的颜色。程秀兰回头望,门外的村民们看着她,白脸浮在红光中,笑盈盈,木门缓缓合拢。
程秀兰有点恍惚,猛地被人拽着跪倒在村长夫妇面前的蒲团上。
请来的司仪嗓子尖细,高声唱词:“一拜天地——”
有人按着她的肩膀,额头狠狠撞在地面上,她一阵眩晕,两眼发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反应,想要叫喊的时候嘴里被塞上布团。三拜过,她已经是村长家的媳妇了。
村长从主位上颤颤巍巍地起身,两颗黑眼仁死死盯着她,猩红的大嘴露出一抹险恶的微笑:“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丫头,你现在生是我们家的人,死也要做我们家的鬼。”
程秀兰惊恐地看着他,她想要挣扎,但是被按牢,她那么瘦弱,反抗都像蚍蜉撼树,摇晃中她撞倒了旁边跪着的鹏郎,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动作的男人轻飘飘向一边歪倒,脑袋撞在地面上,“咚”的一声,程秀兰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张脸。
那颗头颅凹陷下去一个大坑,五官挤成一团,眼珠暴突,鼻歪嘴斜,脑袋上的大洞被用纸团补起来,在地上一撞就掉了,露出红白一片的脑浆,像个支离破碎的烂西瓜。他的身子也不是真的,是纸扎的,所以轻飘飘没个重量,一撞就倒了,顶在上面的脑袋滚下来。纸壳子上顶一个人脑袋,这就是她的新郎。
他们从旁边抬出两具棺材,其中一具放着鹏郎同样已经不成样的身体,另一具是空的。
于是程秀兰知道了,他们要她为鹏郎陪葬,去做他地下的鬼新娘。
封煜觉得,他和程秀兰之间的联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像是同时拥有了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一边如蝼蚁般仰望着山峦般向她倾轧而来的人,一边浮在半空成为冷眼俯视这场默剧的旁观者。
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像沉入深海,视线、听力被一并捂进躯壳,只有沉闷的心跳清晰着加剧。
她挣扎、求饶,死亡的恐惧还是击垮了她。但是旁边的人用那双不会眨动的双眼冷眼旁观,将她按进漆黑的棺材,村长那两颗冷冰冰的黑眼仁像两栖类的动物,冷血、恐怖。
那张猩红的大嘴唱出判词:“封棺吧。”
沉重的棺盖轰然盖上,视野一片漆黑,她踢打棺材的声音和长钉敲击的声音混在一起,一个渴望求生,一个封印死亡,在这场生与死的拉锯战中,她无可避免地溃不成军。
那具棺材是特制加厚的,她被困在里面,会像琥珀包裹的昆虫,连死亡也悄无声息。
程秀兰死了。
良辰吉时待天阴,红白喜事同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