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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相知风月同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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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坞的夏夜总裹着湿漉漉的雾气,萤火虫在竹林间忽明忽灭,恍若星辰坠入凡尘。
顾长纪斜倚在竹榻上,看林逸挽袖研墨。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里,那人腕间一道旧疤若隐若现——是去年冬猎时替太子挡箭留下的。
墨香混着药草气息漫开,林逸忽然轻笑:“长纪盯着我的腕子,莫不是想学医?”
“若学医能治心病,倒值得一试。”顾长纪将冰镇莲子羹推过去,瓷碗边凝着细密水珠。
自那日溪畔初遇,他总觉林逸像幅水墨丹青,看似淡墨勾勒,实则层层叠叠藏着朱砂殷红。
林逸笔尖微顿,一滴墨洇透了宣纸。他画的正是湘妃竹,竹节处特意晕染紫斑,似美人啼泪:“当年舜帝南巡,二妃追至洞庭,泣血成斑。你说要带她们逃出宿命——”他忽然抬眸,眼中浮着碎冰般的笑意,“可知九嶷山巅有断魂崖?纵使逃得过苍梧之野,也逃不过天命昭昭。”
竹帘忽被夜风掀起,惊散案上宣纸。顾长纪按住飞卷的纸角,指尖触到冰凉竹纹屏风。这架御赐的湘妃竹屏,紫斑蜿蜒如泪痕,此刻映着月光竟似血迹。
“此屏是及冠礼时太子所赠。”林逸抚过屏风裂痕,那里嵌着金丝修补的痕迹,“他说……孤的命,值万金。”话音未落,窗外骤然掠过黑影,竹枝发出细碎的折裂声。
顾长纪霍然起身,却被林逸按住手腕。掌心相贴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
“是东宫暗卫。”林逸声音轻得像叹息,“每夜子时换岗,总要弄些声响。”他松开手,从多宝格取出一卷《楚辞》,书页间竟夹着半枚虎符,“三日后秋祭,太子要巡城。宁王的人在朱雀街埋了火药……”
话音戛然而止。林逸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暗红。顾长纪这才发现他中衣领口隐约透出绷带,药香混着血腥气刺入鼻腔。
“你受伤了?”顾长纪扯开他衣襟,三道狰狞刀伤横贯左胸。最深处皮肉外翻,分明是淬过毒的弯刀所伤。
林逸拢住衣领,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五日前宁王府夜宴,有人行刺太子。”他取过案头青瓷药瓶,仰头吞下三粒药丸,“我若死了,劳烦长纪将这卷《山鬼》烧与我。”
顾长纪夺过药瓶重重砸在地上。瓷片四溅中,他攥住林逸单薄的肩:“我要你活着!活着看宁王伏诛,看东宫稳坐明堂,看……”他喉头哽住,眼眶烧得生疼。
檐角铁马叮咚作响。
林逸忽然伸手抚上他眼尾,指尖沾了湿意:“长纪,你看这竹坞。”他指向窗外起伏的墨色竹浪,“湘妃竹生来带着泪痕,却偏要长得笔直参天。你问我为何甘愿赴死——”
他解开腰间羊脂玉佩放入顾长纪掌心。玉身刻着螭龙纹,背面却有一道细小裂痕:“就像这玉佩,碎了也要护着该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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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卷着血腥气扑入窗棂。林逸的咳嗽声渐弱,眸光却凝在摇曳的烛火上:“那日宁王府的莲花池,漂着三十六盏河灯。”他声音沙哑,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太子酒里被下毒,我以太子受伤不宜饮酒替他挡了一杯又一杯……刺客的刀,原该插进他心口的。”
顾长纪指尖发颤。他早知东宫凶险,却未料林逸日日活在刀尖上。
“刀上淬的是西域狼毒,见血封喉。”林逸轻笑,苍白的面容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可惜他们不知……我十岁时便被试过百毒。”他撩开衣袖,腕间密密麻麻的针孔宛如星斗,“东宫的药人,哪配怕死?”
顾长纪猛地将他拉入怀中。林逸的身子冷得像块冰,脊骨嶙峋地硌着他胸口:“你若真成了药人,我便去太医院偷尽天下解药!”
竹叶沙沙声忽地密集如雨。林逸瞳孔骤缩,反手将顾长纪推向屏风后:“噤声!”
两道黑影自檐角倒挂而下,铁爪钩住窗框。林逸指尖轻弹,羊角灯倏然熄灭。黑暗中,他贴近顾长纪耳畔,气息灼热:“是宁王的探子……莫动。”
顾长纪屏住呼吸。林逸的匕首悄然出鞘,寒光映出窗外人影。那两人低声交谈:“主子说林逸活不过三日……”
“可惜了,这般美人……”
话音未落,林逸如鬼魅般破窗而出。刀光剑影间,两声闷哼接连响起。待顾长纪冲出门时,只见林逸倚着青竹喘息,脚边躺着两具尸首,血渗入竹根,染红满地月光。
“你……”顾长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林逸抹去唇边血迹,笑得恣意:“长纪可听过‘湘竹泣血’?今夜这林子……倒应景。”
五更天,残月西沉。
顾长纪替林逸包扎伤口,绷带缠过他清瘦的腰腹时,触到一道陈年箭疤。“这是十二岁那箭留下的?”他轻声问。
林逸闭目颔首:“太子说,这道疤是他的勋章。”他忽然握住顾长纪的手,按在心口跳动处,“但这里的伤……只有长纪能治。”
案上烛泪堆成红珊瑚。顾长纪拾起摔碎的青瓷瓶,一片片拼凑:“明日我送新的药来。你若敢死……”他咬破指尖,在宣纸上写下血书,“我便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林逸凝视那行血字,忽然低笑:“长纪可知……你生气的模样,比湘妃竹更动人?”
晨光初露时,顾长纪策马回城。怀中《楚辞》重若千钧,虎符的棱角硌得心口发疼。途经护城河时,他鬼使神差地勒马——河面漂着几盏莲花灯,正是中元节百姓放的河灯。
最大那盏灯芯忽地爆开,火舌舔破了“太子千秋”的字样。
河水翻涌,似有黑影潜行而过。顾长纪心头一跳,猛然想起林逸昨夜低语:“秋祭那日……朱雀街会开满血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