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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帛书 ...

  •   八月十九,大雨滂沱。

      孙权在前殿阅完堆成小山的奏疏,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透。

      为了给徐氏庆生,他命人在中堂设了酒席,遍邀各府夫人入宫小聚,这个时候,应是众夫人退席回府之时。

      雨声淅沥,青梅酒香穿过建业宫的九曲回廊,飘进殿内。

      黄门随之奔入,带着为难的神色,说:“禀告至尊,二夫人不知犯了何错,被长夫人罚跪在中堂。现下已过了半个时辰,至尊可要过去看看?”

      孙权蹙眉起身。

      “怎么不早来禀报。”

      雨水打在回廊边缘,溅湿了他玄色龙纹朝服的袍襟,他迈入厅堂,见步练师背对于他,跪在堂下。

      徐氏端坐上席,眉目含嗔,一身鹅黄色绣花织锦襦裙,虽不是新进的蜀锦料子,依旧光彩夺目。

      厅上酒香犹余,徐氏见孙权进来,略显惊讶。

      “至尊不是在前殿吗?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瑶台高髻上珠光浮动,徐氏起身离席,孙权看也没看她,低头去扶步练师。

      “什么事,起来说。”

      步练师今日妆容素净,穿了一件竹青色卷草纹织锦深衣,跪了半个时辰,面色已现苍白,客席已被宫女收走,孙权扶她入主席坐下。

      徐氏怔了一下,说:“步氏目无尊上,当众折辱妾和至尊,难道至尊要纵容包庇,坐视不理吗?”

      “砖地阴凉,夏日亦不可久跪。”

      孙权皱着眉头,落座步练师身侧。

      “你二人姐妹多年,到了这等年岁,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非要跪在地上,才能说得清楚?”

      宫女取来软垫,徐氏落座案前,雨夜闷热,步练师跪得双膝酸痛,额上微微渗出虚汗,只有倚着孙权,才勉强在垫上坐稳。

      “适才妾为众夫人抚琴,给长夫人生辰助兴,不知何处冒犯,得罪了长夫人。”

      她声音微哑,斜靠孙权臂弯,一副苦楚模样,惹得徐氏愈发不悦。

      “你抚的那是什么曲子?现下至尊在这此,你敢当着至尊的面,把刚才那首曲子,再抚一遍吗?”

      “若至尊不嫌妾琴艺疏浅,妾当然可以再抚一遍,请至尊和长夫人品鉴。”

      步练师挣扎欲起,却被孙权拽住。

      她垂目说:“有凤来仪,百鸟朝之。凤乃祥瑞之鸟。此曲‘有凤来仪’,本是恭祝夫人岁岁平安,吉祥福瑞。夫人向来公允,若非对妾误会已深,何故一意孤行,执意责罚于妾,不听妾的分辨。妾本无心冒犯夫人,夫人若对妾存了成见,妾便是把琴弦抚断了,也不能化解夫人对妾的误解。”

      “你不必惺惺作态,学那闺阁少女,做出这等可怜样子。”

      徐氏凤眼微吊,嫌恶打量步练师的半老容颜。

      “谁不知道,凤是女后之徽,古来便为中宫所用。你谱什么曲不好,偏在这种时候,谱这种阿谀奉承之曲。还送什么镂雕,什么蜀锦。如此居心,是要抹黑本夫人的声名,陷本夫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好让至尊厌弃我,专宠你,是不是?”

      厅上寂静一片,步练师望着孙权,说:“至尊明察,妾绝无此意。”

      说这话时,她的眸里有种从未见过的深意,看得孙权有些发怔。

      雨水溅湿的袍襟湿漉漉地铺在脚边,浸透绣着云纹的席间软垫。女子口角多言,孙权案牍劳形,听了这些时候,愈发头昏脑涨。

      “镂雕和蜀锦,是朕下旨赏赐于你。与二夫人无关。”

      他望向徐氏,说:“仅凭一首琴曲,便说二夫人诬陷,很难让人信服。除非有真凭实据,否则空穴来风,朕倒要怀疑长夫人的居心。”

      徐氏冷笑一声,料到孙权不会信她。

      “至尊可以不信妾的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要至尊允许妾呈上证据,至尊过目后,自然相信妾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

      帛书展开,孙权面色微沉。

      “这便是长夫人的物证?”

      英武之容现出惫意,夜深了,孙权神思倦怠,徐氏却是异常兴奋。

      “ ‘凤皇来仪,鸣于高岗。覆天盖世,其道大光。’ [1] 此等大逆不道的诗文,便是至尊告天那日,后将军随这凤鸣琴一同交到步氏手里的。”

      雨还在下,屋内凉意渐甚,黄门替孙权取来外袍,孙权接过外袍,为步练师披上,说:“二夫人,你怎么看?”

      外袍温暖,步练师裹了裹衣襟,说:“无中生有,不值一辩。”

      “字迹很像子继。”

      孙权淡淡说:“但是笔迹可以模仿,伪造起来不难。”

      言毕,不等徐氏说话,又问:“这是物证,人证在哪里?”

      徐氏唤了一声,沈佩入堂,俯首跪地。

      “参……参见至尊,二位夫人。”

      孙权扫了她一眼,说:“什么人。抬起头来。”

      沈佩抬头,孙权蹙了蹙眉,说:“是你。”

      沈佩浑身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氏斜睨于她,说:“沈佩,你不要害怕。有至尊和本夫人在,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是。”

      沈佩面色惨白,颤声说:“奴婢……奴婢有话……禀告至尊。”

      “说。”

      孙权面若寒霜,看得沈佩愈发惊惶。

      “至尊……至尊所见的这封帛书,是奴婢在二夫人的内室发现的……当时二夫人命奴婢去内室取琴,奴婢进了内室,便在摆琴的琴案下面,发现了这封帛书。奴婢……奴婢入宫前,曾跟村中先生看过几本书,略识几个字,见二夫人屋里竟有这样的诗文,吓得要死,以为二夫人要……要……便去禀告了长夫人。”

      孙权静静听完,忽然转向步练师。

      “此女所言,可信几分?”

      步练师心头一凛,忽觉那道目光似曾见过。

      “妾……半分不信。”

      定了定神,犹觉不安,又补了句:“至尊最了解后将军的性子,他对太子友爱恭敬,对至尊忠心耿耿,绝不会写出‘覆天盖世’这种谋逆之语。”

      孙权定定望她,半晌无话,步练师也回视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孙权目中凉意尽褪,移开目光。

      “这封帛书,真是从二夫人屋中所得?”

      他望着沈佩,声音冰冷彻骨。

      “想好再答。”

      一阵凉风吹进,沈佩打了个寒战,磕头如捣蒜。

      “是……是在二夫人屋里发现的!这首叫‘有凤来仪’的琴曲,也是二夫人亲手所作。二夫人还告诉奴婢,要在长夫人生辰上弹奏此曲,让各府夫人都以为,至尊已许了长夫人中宫之位……至尊知道了,定会以为长夫人笼络人心,假传圣意……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夜空劈下一道闪电,雨点骤然大了起来,徐氏凝视孙权,高声说:“沈佩是步氏的贴身宫女,在西殿侍奉多日,对她殿中之事知之甚深。后将军乃是宗室子嗣,恒王之后,私下给后宫姬妃递这样的诗文,已是大逆不道。步氏非但不如实禀奏,还仗着抚养过宗室子几年,用他所赠之琴,作出这样的谋逆之曲,在妾的生辰宴上公然弹奏,意图当着各府夫人的面,陷妾于不利之地。‘凤皇来仪’,‘覆天盖世’,显是暗指步氏为后,宗室篡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沈佩是后将军奉琴、送书之后,才被调入西殿侍奉的,之前与后将军从未谋面,没有理由扯谎陷害。至尊若是连她的话都不信,那便是枉顾人言,存心包庇步氏!”

      窗外惊雷滚滚,孙权起身,离席。

      “长夫人对一个宫女如此信任。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毫无保留地相信。”

      他的声音沉若天雷,手握成拳,把帛书举到徐氏眼前。

      “沈佩说,这封帛书,是在二夫人的内室发现的。可朕在二夫人的内室,也见过一封几乎一样的帛书。”

      “那封帛书中所著诗文,是太子亲口念给后将军听,后将军觉得好,抄录下来,写与二夫人看的。长夫人是太子生母,可知那首诗里,都写了什么?”

      仿若被闪电击中,徐氏愣住了。

      太子……?

      太子……!

      她怔怔望着孙权,半天没答上话。

      “ ‘有凤来仪,鸣于高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 太子的这篇四言诗文,和沈佩发现的这封帛书,一个歌颂文儒,一个辱君逆天。这两封帛书,究竟哪一个,才是出自后将军之手?”

      屋外电闪雷鸣,照亮不远处幽暗阴森的山岭丘陵,徐氏在原地怔了半晌,脑中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什么。

      席上,步练师得逞的神色印入眼帘,徐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怔着,感觉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筋骨,都开始颤抖、僵硬。

      孙权越过她,走到抖成筛糠的沈佩跟前。

      “朕再问你一次。”

      “这封帛书,是从何处所得?”

      ***

      建业的天像被划开无数口子,暴雨倾泻而下,在漆黑的南淮河畔积聚成流,汇成一股又一股汹涌波澜的暗夜洪流。

      屋内,沈佩伏地不起。

      “朕不想再问第二遍。”

      孙权声音凛凛,浸入雨夜彻骨的凉意。

      沈佩已经说不出话,一张稚脸涕泪横流,忽然抱住徐氏的腿,哭嚎起来。

      “长夫人救命……奴婢已经按夫人吩咐做了……夫人救救奴婢!”

      徐氏大惊,嫌恶地踢开她,说:“你这婢子,没凭没据的,别来陷害本夫人!至尊,沈佩说话颠三倒四,着实可疑!”

      孙权冷冷睨视沈佩。

      “长夫人的吩咐。她都吩咐了你什么?”

      “长夫人……长夫人她……”

      “至尊!”

      徐氏跪下,急喊出声。

      “那日这婢子哭哭啼啼跑来,说步氏大逆不道,还把帛书拿给妾看。妾见书中所言大逆不道,以为二夫人和后将军勾结谋逆,要对妾和至尊不利。妾一心想着至尊,才将此书奉与圣前。在此之前,妾与这婢子素未谋面,何来吩咐一说!”

      沈佩扑在地上,哭得更加伤心。

      “奴婢一片忠心……夫人怎能说,和奴婢素未谋面……”

      徐氏不理她,说:“既然两封帛书都可能是后将军所写,至尊怎么知道,沈佩的这一封是假的,至尊所见的那一封就是真的呢?”

      孙权冷冷看她。

      “离开武昌前,太子亲口告诉朕,诗文是他亲笔所写。”

      徐氏愣在原地,半晌,喃喃说:“不可能……太子怎么会……怎会……”

      “太子的原意,是想请二夫人将此诗谱成琴曲,待朕东迁之后,送给长夫人做为生辰贺礼。”

      孙权语气冷冽,似要冻结周遭的一切。

      “太子用心良苦,顾念长夫人日夜操劳,怕你心有负担,不愿提前告知,一早便来请旨,让朕替他保守秘密。二夫人为了成全太子一片孝心,特意请求朕信守诺言。这么多年,二夫人念你年岁小,对你处处礼让,事事以你为尊。而你,当着各府夫人的面,用这种阴毒的手段,陷害她和后将军。实是恩将仇报,毫无仁爱之心。”

      “不……不……妾没有……妾绝无此心……绝无此心……”

      徐氏双目空洞,不住颤抖。

      席间,步练师皓目微动,沈佩连滚带爬,爬至孙权脚边。

      “至尊!至尊!这帛书……是长夫人着人……仿照后将军的笔迹写的!长夫人嫉妒二夫人有至尊的宠爱,又忌惮后将军军功卓越,才指使奴婢用这伪造的帛书,陷害二夫人和后将军……奴婢是二夫人的贴身宫女,本该护着二夫人,可是……长夫人给了奴婢一根簪子,说奴婢如果不按照她的吩咐做,便要……便要用这簪子,划破奴婢的喉咙!”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

      徐氏气得发疯,凤眸几乎渗出血来。

      烛火摇曳,印在银簪之上,闪着幽幽白光。孙权袖口一挥,把皱成一团的帛书摔在徐氏脸上。

      “这白珠银簪,是朕封王那日,太子奉你的孝礼。佛口蛇心,枉太子顾念孝义,处处维护于你。朕看今日种种,一派胡言,妖言惑众的不是她,而是你这个心思恶毒,谋害姬妃的东吴长夫人!”

      徐氏身子一倒,狼狈地扑在地上。

      “正因为有你这样的生母,在宫中党同伐异,搬弄朕的是非,太子才学的一身文酸臭气,整日只知跟文儒厮混,写出那种百无一用的腐臭诗文。朕的东吴,以武建国,以武而昌。若有一日被你们得势,岂不迟早灭土亡国!”

      风雨未歇,孙权龙颜震怒,步练师缓缓起身,说:“至尊息怒,当心龙体。”

      屋内一片死寂。

      孙权回首,凝视于她。

      案上烛火微动,在昏暗潮湿的中堂壁上拉出一片朦胧的光影,步练师透过明灭的烛光,看见孙权深邃的瞳内,阴森可怖,蒙上一层凛冽的寒意。

      “徐氏失德,戕害姬妃,即日禁足东殿。无诏,不得外出。不得再见太子。”

      “宫女沈佩,背主妄言。拖下去,逐出宫门,笞杀弃市。”

      ——————————

      [1]北宋(960~1127年)“凤鸣”琴(伶官式)琴底阴刻行草四言诗:“凤皇来仪,鸣于高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 落款为:“景祐元年春日,清画堂主人题。” 款下一方章,篆文为“王元颖印”。景祐为北宋仁宗赵祯的年号,其元年为1034年,此琴的制作年代即在次年甚至更早。清画堂主人与王元颖无考,可能是制琴者或藏琴者。

      文中提到两版帛书,原始版本为“有凤来仪,鸣于高岗。文章瑞世,其道大光。”伪造版本为“凤皇来仪,鸣于高岗。覆天盖世,其道大光。”伪造版本乃是作者结合上述四言诗以及西楚霸王项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改动创作而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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