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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夜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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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万福。"秦知归拢紧外衫走到门前,接过顾成渊手里的食盒,踏雪而来的男人满身寒气,连带着与她指尖相触时也被冻得一颤,忙斟了盏热茶递过去。
顾成渊接过茶盏道:"住得可还习惯?"
秦知归垂首应道:"托殿下的福,这屋子在陈郡已算难得的好住处,自是住得习惯的。"
"嗯。"顾成渊闻言神色未改:"确是难得,毕竟这陈郡地界,多的是灾民连片瓦遮头都寻不着。"他放下茶盏,修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哎..."秦知归望着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雪,轻叹一声:"原是一处富庶之地,偏遭了这连环灾祸,如今倒像是人间炼狱了。"
"是么?"顾成渊叩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凤眼斜斜扫过来:"旱灾之后,刘喜做了诸多措施杜绝瘟疫滋生,可它还是来了,一夜之间扑满陈郡,连山坳里的野村都没落下。"他忽然冷笑一声,瞳仁里凝着墨色:"你说这事...可算正常?"
秦知归捧着茶盏暖手,思忖片刻道:"大灾过后必起大疫,老话总是有道理的。"话音未落,顾成渊眉梢已挑了起来:"我原也是这样想的,一度认为是刘喜无能。"他目光投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幕,不知城中又有几具冻僵的尸首,正在被雪渐渐掩埋。
"殿下的意思...这疫病之事另有蹊跷?"秦知归琢磨着他话中之意,惊讶道:"可若不是天灾,谁有这泼天本事,能催得陈郡三县十八乡的百姓一夜之间都患了疾?图什么?"秦知归不解,陈郡可是号称天盛粮仓,闹出此事少不得惊动御前,哪个敢担这诛九族的罪过?
顾成渊指腹摩挲着玉扳指,目光仍凝着窗外刺骨的夜色,隔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开口:"一旦流民聚而不散,便是...乱世之源。"
秦知归闻言愣住,她本就对朝局所知甚浅,更不及顾成渊深谋远虑,此刻只觉得字字都似秤砣坠心,只见顾成渊忽从腰间解下柄短刃撂在案上,刀鞘磕着木案嗒地一响。
"胡人的玩意儿?"秦知归拈起匕首细瞧,鎏金刀柄上红蓝宝石错落嵌着,在烛火里淌着异域的光:"这般拿黄金混着宝石打出来的刀把子,怕是胡人贵族的随身之物罢。"
顾成渊闻言眼尾带笑睨着那柄金刀,此刻正被双细白手指翻来覆去地摩挲,冷硬兵器倒衬出三分旖旎来,秦知归忽觉他目光灼人,慌忙将匕首放回案上,却见顾成渊将它拾起,拇指蹭过还留着秦知归体温的刀柄道:"从饿得啃树皮的流民怀里搜出来的,你说稀不稀奇?"
"当真是从灾民身上搜出来的?"秦知归双手撑在桌沿往前探身:"那人可说了这宝贝的来路?"顾成渊的目光从匕首上一寸寸移到秦知归脸上。
"殿下?"见他走神,秦知归低低的唤了一声,顾成渊眉尾微挑算是应了,二人目光相接,氛围渐渐有些奇怪,秦知归咽了口唾沫,抓过茶盏猛灌一口掩饰眼中的慌张,对面那人却仍像尊玉雕,漫不经心转着匕首道:"你为何怕我?"
"我..."秦知归没敢否认,细声细气地应道:"殿下天家贵胄的威仪摆在这儿,我难免发怵。"说罢又局促地摸向茶盏,可方才喝得急,杯早已见了底,顾成渊垂眼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替她续上了茶汤。
秦知归在他目光里接连咽下三杯,每当茶盏将空,那截玄色袖口便准时探来,她无奈捂着微微发胀的独自,小小声打了个气嗝,眼见骨节分明的手指又要提起壶柄,还没等神思归位,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按住了顾成渊的手背。
掌心相触的瞬间,顾成渊终于停住了动作,趁秦知归来不及缩手,突然翻转手腕扣住了她的指尖,稍用力便将人带得倾过身来。秦知归半个身子伏在案上,被迫迎上他的目光,烛影在两人之间摇晃,恍若有股力道推着他们彼此贴近一般。
龙涎香密密实实裹住秦知归,鼻尖就快要蹭到顾成渊的衣襟上,呼吸乱做了一团,她忽然忘了先前的局促,只觉得热气从脖颈直烧上耳尖,被攥住的手发着颤蜷缩起来,抓在顾成渊的掌侧。男人的目光碾过她轻颤的睫毛,抿紧的嘴角,仿佛要用视线,将眼前之人描摹千遍万遍。
身在咫尺,隔世相逢。
顾成渊凤眸里漫开血丝,绷紧的下颌显着他在死命压抑,攥住秦知归的手背青筋浮起,在未得确证前,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人,指节又收紧了三分,最后却颓然卸了力道。
冷风钻进相贴的掌心时,秦知归才浑浑噩噩从顾成渊的注视里直起身子,那人已变回冷冽模样,泛红的眼尾偏开不看她,仿佛方才汹涌的情潮不过是烛影晃出的幻象,他还是那个喜怒不显的燕王。
秦知归咬着唇,满室寂静,忽听得门外雪雁清脆的请安声传来,她扭头望出去,就见一袭素白衣角款款入了院中。
"殿下!"人还未至,刘含玉的声音先一步撞进屋里,秦知归下意识瞥向顾成渊,他纹丝未动,秦知归正欲出门相迎,忽听白墨的声音响起。
这侍卫总像从影子里长出来似的,鬼魅般闪现在院中,咔嗒一声将窗户关上,把刘含玉月隔在了外头。秦知归浅松了口气,忽然觉出不对,深更半夜的,这位刘小姐怎么偏追到客院来了?秦知归扭头看向顾成渊,莫非他们常常夜会?再想起方才被他攥住手的亲昵,眼底倏地腾起两簇火苗,话里带出三分恼。
"雪夜冷寒,刘姑娘这会儿过来,怕是有什么急事。"秦知归嘴上说着,眼角却偷瞄起顾成渊的神色,他岂会看不出来,喉结滚了滚压下笑意,仍八风不动地转着匕首玩,目光粘在自己用过的茶盏上:"既怜她挨冻,你何不端盏热茶给她暖暖身子?"
秦知归梗着脖子硬邦邦顶了回去:"既是来寻殿下的客,合该殿下亲自迎。"话甩出去才觉着僭越,倒是把顾成渊逗笑了。他在重生后的秦知归跟前鲜少现出这副模样,惹得她歪头瞪他:"笑什么?"
"笑你这炸毛猫儿似的脾性。"顾成渊答得飞快,比起端着虚礼的秦知归,倒像前世那个会揪着他袖子笑闹的小姑娘,顾成渊面上的笑意迟迟未落,直看得秦知归后脖颈发凉,又见他长指点了点桌面,示意秦知归坐下。
"说正事。"顾成渊把匕首按进秦知归掌心问道:"今日撞见那对师徒,你可知他们底细?"
"师徒?"秦知归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九郎,摇了摇头:"拢共打过两回照面,只晓得是行医的。"顾成渊将桌上两个茶杯斟满,缓缓开口道:"那位老人家乃当世华佗,神医季伯昌。"
"季神医?"这名号在天盛谁人不知,更何况其中还连着段皇家秘闻。
这得从二十年多前说起,当朝皇后楚氏身怀六甲,却在待产前夕遭人暗害,生下个死胎来,偏巧季伯昌在城郊游历,被连夜抬进皇宫。据说他抱着死婴闭锁在太医院丹房,三天三夜没露脸,出来时婴孩胸口竟有了热气,可那孩子是男是女,后来还活着没,养在哪个宫,至今仍是谜。
山洞中老头出手相救时,秦知归便觉出不凡,却不想竟是传闻里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活神仙。她暗叹机缘玄妙,若不是出了盛京,这些传奇不过是他人口中茶余饭后的故事,哪像如今虽以身涉险,倒真真切切触到了天高地阔。
"幽冥卫追着他踪迹足有七八日。"顾成渊目光罩住发怔的秦知归,眼里浮着说不清的东西。那老狐狸与他兜圈子兜了这些天,倒是托了这丫头的福才现形。想着便伸手揉了揉秦知归的发顶道:"胡人在金柄上淬了毒,流民为验真伪拿牙嗑金,立时七窍流血而亡。"
"有毒?!"秦知归指头一松,匕首哐当砸在案上,顾成渊却是唇角微翘,慢悠悠补了句:"早拿药水泡过三遍。"秦知归这才长舒口气,翻过匕首对着烛光,金柄上果然有坑坑洼洼的牙印子。
"殿下把这东西给我看作甚?"秦知归吊着眼梢瞧着顾成渊,他手中仍转着白玉扳指,眼风扫过:"要救陈郡百姓,就攥紧这匕首去求季神医,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缘由。"说罢也不再逗留,饮尽最后一口茶便起身离去。
院中刘含玉贴着门缝听动静,见顾成渊忙贴上来道:"殿下与季娘子闭门许久,可是在商议要事?"说着眼珠子直往屋里瞧,顾成渊眼风都没给,冲白墨抬下巴道:"送刘小姐回屋。"
"殿下等等我!"刘含玉压根没理会吩咐,拎起裙摆小跑着追,白墨摇着头跟在后面,这姑娘倒把小女儿心性使了个十成十,还还不忘冲屋里喊:"姐姐且安歇,明儿找你赏花去!"
声音被风吹散,青砖小院重归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