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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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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前。
景历在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包,他沿着山包走上去,割了下杂草,走上一小段,来到一座小坟包前,坟包前的木牌是块朽木,上边没刻名字,在风里扑簌簌落屑。
景历半蹲下去。
“这寨子是我的了。”
他抬起刀柄就是一记敲,把那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往地下硬怼,好像这样可以给人从十七层地狱敲到十八层,敲结实了,他满意了,说。
“你的金银珠宝,你的一草一木,你盖的高屋,你养的和尚,我都笑纳了,你在底下不要阖眼,你得看着。”
你得看着。
两个时辰后。
景历掐着松子的脖子,把他钉在墙上,眼里是要吃人的凶光。
看个屁啊。看什么,看他头顶逐渐变绿吗!
“你放,你放手!什么药,吃什么药,我没有吃!”
松子用力去推他的手,惊恐之下的第一个反应是撒谎,似乎从没见过也实在很害怕这样的景历,害怕他会伤害到自己,所以采取了不太体面却可能有效的方式。
景历却没有想到,松子还敢狡辩。
他愣了一下,接着冷笑出了声,“卖黑药那老头儿还关在隔壁柴房里,要把他叫来与你对质吗?”
这回轮到松子傻眼了,他反抗的力道变弱,底气也变弱:“药……只是我买来治伤寒的。”
“嗯,你拿保胎药治伤寒,是想治回娘胎里是吗?”
保胎药。
真听到这俩字,松子两个肩膀都抖了一下,在阴寒的目光里不自然地说,“你也吃药啊,吃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病也不是真的病,是人都会有。”
嗯,就是这样。是人就会怀孕,怀孕了吃保胎药有什么错。
景历加重了力道,低头,再度逼近松子。
他已经不想理会松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这实在是对他的侮辱,他余下的那只手按到了松子的小腹,在那已有明显凸起的地方威胁着:“是吗?你是想说这里没有东西,那我用力呢,他是不是也不会掉出来?”
?
“你怎么知道?……我藏得很好的。”
松子哪知道自己的秘密真的暴露了,他这样的人,胆小又有一点孤勇,懦弱又有一点自尊,之前藏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已经十分辛苦,现在,头顶这把刀猛不丁地一掉下来,仿佛砍掉了那层无形的黑色大网,松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松一口气。
第二个反应是,没死,太好了。
只是脖子被掐住而已,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于是,松子开始反抗,开始手脚并用地对土匪招呼,土匪没想到他还敢对自己动手,一个没防住,手劲松掉,松子立刻从他胳肢窝底下钻出来,拿手指着他,“你不要过来了,我全都坦白。”
他这样说,是很相信寨子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规矩。
“我是骗你的,我肚子里的不是土豆,也不是芝麻,是一个孩子,你看看能把我俩一起养了吗?我吃少少的,土豆也吃少少的……”
操。什么鬼玩意儿。
景历脸上绷不住了,阴沉地看过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卡住。
松子这句在心里翻来覆去炒了百八十遍的话吞下去,不敢看景历了,在片刻的沉默后,磕磕巴巴地说,“对,我肚子里面,是有一个孩子。”
亲耳听到松子承认,景历眼前一黑,哪怕听到那老头子说保胎药的时候,哪怕抓来景赫听到他说确实有那么个族群能让男人生子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是,我师父书里写着呢,南边十万山林里,有那么一个族群男女亦可生产。”
-“怎么生?那我怎么知道,这书都成片片了,能有这么只言片语就不错了。”
我上的这个男人,能生孩子。
他从小就长得比别的孩子高大,脸吧,不说俊俏,薄薄的皮贴着骨,说来也算硬朗的,十六七之后就常常有不知名的蜂啊花的找上他。
姑娘家么,有含羞带俏的,也有飒爽利落的,前者,他刚跟人说上两句话,人就吓得红了眼,后者,他只想跟人称兄道弟一起发财。
几番下来,他就对自己的喜好有了清晰的认知,他意识到,他长在穷苦人家,竟然是个爱时兴的,连城里人的龙阳之好都染上了。
但当他在某个黑局里看着贴上来的兔儿爷时,又想也不想地推开了,不是嫌这个油头粉面,就是嫌那个腰细人娇不男不女,攒局的人脸黑了,景历自己也明白过来了,好吧,他长了这样一个好使的体格,竟然男不爱女不喜,下半辈子只能当个和尚。
谁知道这副好使的体格被一箭射穿后,他真的遇到了一个和尚,还是个又男又女的和尚。
男人,生崽。
景历走遍大江南北,见惯生死离别,也从来没把这两个词牵在一起过,一个时辰之前,被硬拽过来的景赫给了他一本泛黄破烂的书,那带着“你完蛋了”的语气在他耳边绕,“男人……古族群……蛊……体质改变……生子。”
我确实,完蛋了。
被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和尚,以这样拙劣卑鄙的手段骗了数月,怎么不算完蛋。
景历目光往下,落在松子的肚子上,想到那些讨好的招数,想到那些送来的破烂定情物其实根本不值什么钱,那块愚城的蠢石头也是我强求来的,在松子心里,说不定我连十文钱都不值。
那些很小声的“喜欢你”也不过是被逼出来的,和尚连这三个字都说不出来,早就预示了我在和尚心中的位置。
不是吗?
一个接盘的蠢货。
只要想方设法让我上了他的床,就能顺理成章地把他肚子里的孩子栽赃到我头上,这就是和尚一直以来的目的。
现在看来,这个目的一直很明显,和尚的手段也不算高明,是我蠢。
“是我蠢,蠢得真信了你那些话。”
景历的脸色难看地低喃。
松子没听清,他觉得景历的模样陌生又可怕,让他刚刚升起来的力气又软下去了,他往后退,后背重新靠到墙,捏了一下拳头给自己鼓劲,然后小心地观察着景历的表情,“是你说,哪怕是山里来的精怪,你也养着我,给我倒洗脚水,给我洗裤衩……”
声音越来越小,但确实是鼓起勇气说完了。
他还特意是复述了景历说过的话,希望他能稍微地记起自己的许诺。
景历只是冷笑了一下。
是吧。你看。连话里的套都早早地设好了,他嘲弄般地说,“你编那些话骗我的时候,就没想过这种下作手段换来的话,作不了数?”
松子慢慢地皱起了眉毛:“不算数了吗?”
景历胸口一记起伏,脾气已经压不住了:“你是真当我蠢是吗,这么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找爹,你怎么不上外面找啊,耍着老子玩是吗!”
松子下意识说:“没想耍着你玩的。”
“你他妈闭嘴!”景历吼出声。
松子脸皮都给吼得颤抖了一下,他回退一步,但他后面是一堵墙,退无可退,只能尝试着伸手,想要像以前一样去碰一碰景历的手。
可刚一挨到,景历就用力甩了一下袖,给松子的手一甩,“啪”地拍到了墙上。
是很疼的。
松子揪着手指头,收进袖子里,低着头,心里也很委屈。
在前两日,松子情绪波动剧烈的时候,景历那些中听的话和保证有效地抚平了他的焦虑,他对秘密泄漏的情绪,也已经从坦荡,担忧,焦虑,艰难过度到了些许的平和,但现在,他后知后觉地从“下作手段”四个字中,听出了一些嫌恶。
于是那些负面的情绪又回来了,在他心里搅和成一团黏腻黑暗的东西。
或许,或许,那些好听的话,那个很好的土匪,确实是他偷来的。
他这样子不讲话,景历又急又怒,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深深提了一口气,“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别他妈耍心眼,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撒一句谎我敲你一颗牙。”
松子抿紧了嘴,不太情愿地点了下头。
景历有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屋里气氛降到冰点,才以一种审讯的语气问他。
“你接近我,是为了肚子里的东西。”
松子又悄悄看了他一眼:“是。”
听到一声提起的呼吸,然后又是景历的问话,“咱俩睡在一起也就个把月的事,孩子是谁的?”
松子又看他一眼,攥着手指头,“是我的。”
又是一道重重呼出来的气声,景历再问,“你说的那些话,使的那些手段,只是为了爬上我的床,好顺理成章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爹。”
“?”松子抬起了头,“不是……”
可是景历已经不信了,前两个问话结束之后,他们的所有对话都变得没有必要。
利用。
就是利用。
因为想要在我身边获得一个特定位置,从而得到吃穿不愁的安稳生活,进而保住孩子又提升地位,所以那样恬不知耻地引诱我,不惜违心地说了喜欢,甚至迎合我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
讲那些话,做那些事的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哈,这个土匪也不过如此。
景历闭了下眼,转身的时候碰到了椅子,他一脚给踹了开来,椅子砸到桌脚,桌脚断裂碰到柜子,柜子倒下带到了床帐,于是一整个屋子都在短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
松子在原地,伸了一下手。
心里彷徨,又无力,眼泪“吧嗒”一下砸在地上,他拿手指胡乱抹掉了。
景历像个被拔了毛的孔雀一样,他自以为漂亮的艳羽都掉光了,撅着一个屁股在那里焦躁地踹来踹去,闹出了砰砰砰的动静,他还不解气,最后转过头,拽着松子的手,把他推出了门。
“嗙”一下,门在眼前关紧,后面是张牙舞爪的朔风。
松子猛地抖了一下,拍着门,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很冷……你让我进去。”
里面没动静。
松子真的太冷了,那些雪好像利剑一样,扎在他光溜溜的脑袋和后脖子上,他拼命拍门,可无论他怎么叫怎么喊怎么求,那扇门仍旧关得紧紧的,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一样,于是松子没办法了,他发着抖,抓在门框边,哆哆嗦嗦地提醒里面的人:“这是我的屋子,不是你的……”
门“唰”地一下就开了,景历拉着张脸往外走,松子忙追上。
景历步子大,他得小跑着才能跟上,院里冷风四面八方地打过来的时候,松子终于抓住了景历的衣摆。
“等等,你别,别走!”
景历脸色难看地转过头,松子又把手松开了。
“你不喜欢……”松子含着泪,不敢哭出声,也不敢说那两个字,怕再惹得景历大动肝火,“不喜欢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
“你哪来的脸跟我说以前,”景历在风雪里看着他,“我看你可怜,给你吃,给你喝,让你念书长本事,你呢,你他妈跟我讲的第一个字就是在骗,从头到脚把我当个傻子耍。”
“我没有,”松子这两个字没有底气,被淹没在了风雪声里,过了一会儿,才又敢抬头去看景历,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
松子更冷了,风雪把他吹得摇摇欲坠,他整个人都在打哆嗦,可是他不敢走,不敢回屋去,他看着景历的脸,小心翼翼地又补了一句,“可以吗?”
而景历只是很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手:“你得臆症了?!”
“可是……我的事情,你已经全部知道了,我没有秘密了。”
说到这里,景历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
全部知道了?孩他爹你还他妈的护着呢!一个字儿不肯蹦,不就那老不死的吗?至于吗?人都到阎王跟前溜达三圈了还要这样藏。
“我多谢你啊!”景历冲他吼,“多谢你捅我一刀再撒两把盐啊!”
“你别那么大声,我们进屋里说……”松子试图把他拉进屋子里,在这冰天雪地里很容易生病。
景历没被他拽动,他那样的块头,拿攻城车来都未必能撞得动他,别提松子了,他站在那儿,像一把生了锈的铁,晃过来的光芒都是刺人的。
“别跟着我,别碰我,我给你留点脸面,否则我把你手脚筋都挑了扔出山寨去,”景历指着他,“从此刻起,咱俩没关系了。”
松子抽了一下鼻子,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冷了,眼睛又热又疼:“那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说我喜欢你了吗?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先爬床的不是你?使百般手段的不是你?你哪来的脸说这种话的啊!操!”
是指桑骂槐吧,是胜利者的蔑视吧,反正这个和尚从来都很会装,明明一肚子坏水,总是要装得一副可怜样,明明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却要拿这种事情反过来刺激他。
是我啊。是我上赶着舔他啊。是我非逼着人家说喜欢啊。都是我。阴沟下的浪里白条。
景历扔刀子一样地说,“逢场作戏而已啊!你不会忘了吧?那种地方我也带你去过的,你自己照照镜子,你跟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哦,还是有的,更蠢,更狠,更会骗人。行吧,高兴了?老子不陪你玩了,你滚!”
他在盛怒之下说完这些话,如愿以偿地在松子脸上看到了震惊和哀伤,他以为能得到一些报复的快感,可是没有,他更难受了,胸腔都被捣烂了一样,连头都隐隐在痛。
“不要这样说,”松子的声音已经有几分颤抖,“我跟你道歉,我以后,不骗人了,我们去漠北好吗?去看羊,还有草……”
景历像看个怪物似的看他。
松子说不下去了,眼泪跟珠串一样地往下砸,他抹掉,没用,再抹掉,还是没用,从抽泣变成了放声大哭,景历的脸也在视线里模糊不清。
松子十分绝望,他觉得那个偷懒馋嘴不学无术的松子都是可以被接受的,可是有一个孩子的松子却是不可以被喜欢的。
雪更密了,压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松子站在这里,面对一个无动于衷的,绝情的,要跟自己一刀两断的景历,哭得要断气了一样,他头昏脑胀,仿佛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只是很想留住景历。
所以他一步一步地靠过去,伸手,抓着他的袖子,抽噎着说。
“求求你,可不可以?”
景历还是走了。
松子的哭声像根棍子,搅得他心烦意乱,差点伸手就去抱他,差点欣然接受了头上这顶绿帽子,操,他一定是被这个山里来的怪和尚下了降头。
孩子……
景赫问他跟和尚暗渡陈仓有多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他们的奸情史来看,他绝对搞不出这么大的肚子,只能是和尚与别人的奸情。
-“像野鸭子那样……嗯,只对一个人忠诚。”
-“不能找别的鸭子。”
-“只能跟一只鸭子好。”
操,搞来搞去,他才是那第三只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