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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有孕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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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天,寨子里的伤员变多,书塾变成了临时安置伤员的地方,松子不用念书了,开始帮着打下手,有时候煮一煮药,有时候洗纱布,有时候跑跑腿。
寨子里不缺粮食也不缺炭火,唯独是很缺药,伤员哀嚎起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松子听了一会儿就脸色煞白。
打仗,这实在是超过一个土老帽和尚的见识。
他知道会流血,也知道会死人,但是当一拨拨的伤员送进书塾的时候,他看到地砖里刷不干净的血渍,看到大夫频频地摇头,他当夜就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之后他就常常梦魇,偶尔肚子会痛,只是这样过了两日,整个人看起来就蔫巴了。
老王看了心疼,对他说:“是不是累着了?这几日事情多,你别去跑来跑去轱辘一样乱转了,到粮仓去,帮着点点粮袋就成。”
松子考虑了一下。
点点粮食,确实很轻松,这倒不是主要的,对松子来说,在山下能接触到更多的人,比如大夫,比如那几位挺着肚子来看丈夫的女人,这就很要紧了。
于是他点了头。
松子在廊子底下看火,手里握着一把铁钳,听见米先生在屋里给一个土匪接骨,土匪嗷地一下,疼晕了过去,松子听得骨头缝都发酸,屁股扭来扭去,又想看,又不敢看。
不多会儿,米先生走了出来。
松子忙把铁钳交给小汪,“你看着啊。”
然后小步跟上了米先生。
米先生略通医术,闲暇时才过来教他们念书,他身板高瘦,浓眉,宽颌,两颊瘦得凹陷,看起来像一根在茁壮成长时被一刀劈断的竹子,有那样一种戛然而止的清高感。
松子小声叫他:“先生,先生。”
米先生在水缸边净手,闻言回头:“松子?有什么事。”
“您看。”
松子早有准备,伸出一根指头,隐秘地指向廊子尽头,正坐在某个伤员旁边抹泪的女人,那女人愁容满面,挺着大大的肚子,在低低地诉说什么。
“嗯?”米先生很克制守礼,只是瞥了一眼。
怎么说,怎么说,到底要怎么说。松子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绕圈圈。
最终,他一攥拳头:“她的肚子很大。”
米先生自然地告诉他:“妇人有孕,自然如此。”
很好,切进正题了,松子继续找角度问:“她看起来很辛苦呢,要一直举着肚子到什么时候呢?”
“……妇人十月怀胎。”
天呢,十个月!地里的菜都能收两茬儿了。松子吓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摸摸肚子,男人也要怀胎十月吗?他忧心地问。
“十个月都要这样辛苦?”
“初时胎儿在腹中孕育,并不会如此,”米先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提醒他,“松子,妇人有孕乃是常事,不要大惊小怪。”
“我不怪,不怪,”松子讪讪地说,“那孩子在肚子里,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有个大棍子老是戳……”
“松子!”米先生大惊失色,“你在说什么?”
啊?啊啊?操。过了过了。
松子紧急调整表情,露出了一种呆傻又惊惶的样子,挠挠头皮,“我没见过……一时害怕,胡言乱语的,米先生不要当真。”
米先生半信半疑,正巧屋子里有人喊他,“先生!先生快来啊!他那骨头是不是接歪了!怎么手臂往前掌心往后呢。”
米先生面露懊恼,小跑了过去。
松子站在原地,呆傻惊惶的表情一点点融化掉,变成完全的空白,他的壳子黏在原地,魂已经充了气飘远了。
怀胎十月,肚子里的芝麻会逐渐变成鸡蛋,变成土豆,最后长得西瓜那样大,只有薄薄的肚皮撑着。
他陷入了沉思。
根据他的记忆,族地里,偶尔有回来的族人,那时候,见什么都好奇的松子还观察过,那些人的肚皮从扁到鼓的时间间隔很短,但从鼓起来到真正听到孩子的啼哭声,这个时间很长。
所以,男人生孩子,和女人生孩子,大概是不同的。
而这种不同,他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还要担心河里有长着尖牙利齿的食人鱼来害他。
十个月,哪怕真的是十个月。三百日,三千六百个时辰,芝麻在肚子里变身的时候,他要怎么跟同床共枕的景历说呢?
“景历,我这里,长了一颗土豆,你摸摸看,要不了多久,土豆就会长出黄色的脑袋和黄色的手脚,管你叫二大爷。”
景历还不得赐他一条裤衩让他当场自尽。
…………
入夜了,雪落在房顶,挠得松子心里冰冰痒痒,他睡不着,一骨碌地翻坐起来,想了想,从床底下掏出一只大布兜,里边都是自己攒的银子。他抱着布兜,摸黑来到那扇富丽堂皇的朱门跟前,小心地四顾张望,确定没人,就悄悄地推开了门,进去,锁好。
大当家的院子,在他本人不在寨子里时是禁地,松子对此经验丰富。
所以只能偷偷来。
一只游魂从照壁飘过去,飘到院子中央,飘到景历的房门口,树影里有一双眼睛睁开,看到鬼头鬼脑的游魂进屋,又闭上了眼。
松子砰地往景历床上一躺,滚了两下。
不对。
他揪着褥子,嗅了嗅,太淡了,他爬起来,又到柜子那儿把景历的衣服都掏出来,一件件地垒到床边沿,以一种包夹之势把自己围起来,又用手指头勾起布兜,放堡垒中间,再往里缩着躺起来,变成一颗花生,被景历的气味团团裹住。
踏实了。
……踏实了一会儿。
更大的不安从背后绕过来,偷袭了他,他鼻子一酸,怎么办啊。
小崽子,他在我肚子里,能从芝麻变成土豆吗,前几日让景历的棍子那样戳那样撞,芝麻会不会变成芝麻酱了呢,景历弄进去的那些东西会不会把芝麻淹死呢?景历知道我肚子里多了个崽子,会不会把我抓去沉塘呢?
他小声地抽泣起来。
树影子里的眼睛又睁开了,听了会儿鬼哭狼嚎,起身,换了一棵树蹲。
哭了一会儿,松子抹掉眼泪,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刚刚那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过去了,他恢复了些许冷静,面无表情地想,他指定是疯了。
肚子里多了个崽子,人也得臆症了。
-“你要是真能变成个山里来的精怪,也是个光圆脑袋的蠢蛋!我还得养着你,还得给你倒洗脚水,还得给你洗裤衩!”
山里的精怪,会生孩子的男人,这二者哪个能让人难以接受,松子不知道,他翻过身,轻轻摸着小腹,但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又龟又怂,其实就一个字。
拖。
拖到肚子鼓起来,再也藏不住了,被动地在景历面前坦白。
“我是骗你的,我肚子里的不是土豆,也不是芝麻,是一个孩子,你看看能把我俩一起养了吗?我吃少少的,土豆也吃少少的……什么?不能吗,再商量商量好吗,我……”
我好像有点离不开你,我的身体很需要你。
松子知道,把这个崽子揣在肚子里多半不是个难事,生下来也不是个难事,既要熊掌又要鱼才是个难事。
可熊掌说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没问题。
他又有一点动摇,万一土匪说的是真的呢?
“……呜。”
一直以来,以生存为第一要义的松子竟然也动摇了,为了几句心照不宣的上头情话。
不应该啊,松子。
回到最初,你是为什么爬上景历的床呢?
首先,你希望能活下去,吃饱肚子。
其次,你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揣上小崽子。最后下山,自由自在地生活。
首先,你做到了,恭喜。其次呢……首先和其次之间隔着一整个话本的故事,其间多少曲折离奇,多少坎坷不平,稍有不慎你就要玩完啦。你敢吗?敢把小命和信仰都拴在一个土匪身上吗!
算了吧……松子瞥向小兜,再不济他就跑,有银子有路子,他还识字,总能活下去的。
可以的。跳过首先和其次之间的那一整个话本的故事,他一个人活下去,没有火热结实的胸膛,没有令人踏实的气息,甚至没有干爽舒适的裤衩子。也可以的……
“呜!”
松子一撇身子,情绪再次不稳,眼泪汪汪地埋在了景历的衣裳里,他想,这就叫由奢入俭难吧。
过了很久。
身体里的情绪像烟火一样,五光十色地炸了半天,消停了,沉寂了,松子闭上眼睛,听见雪落在屋顶,软软的,慢慢的,逐渐睡过去了。
…………
松子睡得很好,第二日偷偷摸摸从景历屋里往回走,坐驴车下山,就直奔书塾,果然,那位怀着身孕的女子又在廊子尽头,今日她没有抹眼泪,而是在脚下放了个食盒,正在从里端出一小碗药汤,递给边上的丈夫。
“松子啊,来了,看着点火啊,我去方便方便。”
一个土匪小子把火钳交给他,松子就还坐在板凳上,像昨日一样,一边煎药一边留神注意着那边。
从耳朵边飘过的话里,松子捕捉到了很多消息,比如这个伤兵姓钱,姑且喊他小钱,小钱是寨子里为数不多娶了正经媳妇的人。
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在一户有钱人的庄子里做活,小钱修马蹄,小钱媳妇织布。三年前,小钱媳妇的父亲做主,要把她送给老爷做小妾,二人抗争无果,趁着城内大乱时一棒子敲晕了门房,跑了,投在了正巧在浑水摸鱼的景历旗下。
年少夫妻,感情深厚,很好。松子在心里稍微理了理这段关系,在临近傍晚时,随着小钱媳妇儿走出了门,走到人稍少点的地方,咳了一下,“姑娘,你,你请稍等一下。”
小钱媳妇提着食盒,回过头,眉头微微拧起来,而后又松开了:“我认得你,是在书塾里帮着煎药的小师父吧。”
松子咧嘴笑笑。
第一句话先展露自己的身份,第二句话则是闲聊,第三句话开始装作不经意地关心她的身体情况。
脆弱状态里,还有身孕的妇人自带很多破绽。用温柔、体贴、理解,两包糕点和一袋黄米就可以轻易软化她们的戒心。
小钱媳妇先是挺不好意思的,但她太久没有与他人交谈,而这个看起来真挚纯善的和尚似乎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她便拣了些无关紧要的说。
好比孩子时常会在肚子里踢她。好比平时起身转身多有不便。好比许多食物需要忌口。
松子睁大了眼,听得十分认真,一只小笔在脑袋里刷刷地记。
可惜这条路太短,没多久就到了一座宅子前,松子来时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他知道不可以随便进别人的院子,便停住了脚步,小钱媳妇神情温柔,说:“这几日,真是劳烦小师父了。”
“不要紧的,一点也不麻烦。”
她转身要进院了,松子一急,“等等。”
还有最要紧的没问呢。
松子手忙脚乱,放下脑中那支笔,比划着胸口,“阿姐,你,你肚里揣着崽子,这里也会涨起来,好像有东西要流出来吗?”
“…………”
“…………”
“???”
小钱媳妇神色怔忪,接着迅速愠怒起来,拽下拴门的木条,腰一叉,恶狠狠地掷了过去,“淫僧!”
松子屁滚尿流地跑了。树上蹲着的影子看了很久,也跳下来,轻易地融入了人群里。
入夜之后,黑影子飘向老王的屋子,叩开门,进了老王的屋子,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又飘走。而老王卸掉酒葫芦,神色凝重地出门,走到隔壁狗尾巴草门前驻足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往山下走去。
雪薄薄的。
景历回来了。
一只火把悬浮在黑夜里,微弱地抵抗着夜色,不久后,浓墨一样的黑色里传来哒哒的声响,景历率先出现在视野里,老王接过他的鞭子,“大当家,此行可顺利?”
景历说了句顺利,匆匆地又往山上去了,老王看着,摇头又叹气。
王富贵瞧见了,凑过去:“老爹,你搁这丧气什么呢,这回我们打得可顺了,跟那些穿甲带刀的兵爷都混得熟,你都不知道……”
“有事。”老王沉重地打断了他。
“啊?”
“有大事!”
“啊??”
老王看向景历消失的路口,忧心忡忡道:“松子,怕是想找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