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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王二舅的一生都在寻找一种感觉。
      村里逢年过节都锣鼓喧天,全村人站在土黄的墙根下,老汉眯起烟抽旱烟,女人一堆堆的扎堆,唧唧喳喳个不停。每每在这种欢天喜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二舅,王二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个舅,但单是对我的王二舅有着特别的情感。田里绿油油的时候,王二舅就领着我下地,他只用一只手就把我托到了黄牛背上,王二舅不紧不慢的走,那牛也不紧不慢的走,牛背上软软的,我跟着一晃一晃,王二舅看我高兴就给我念诗“就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念着念着声音慢慢变小,直至没入微风,吹进一浪浪起伏的麦田。二舅吟诗的时候总是背起手模仿村里的教书先生,眯着眼,黄蜡蜡的脸上肌肉隐隐可见。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有时我见他一脚踩进泥坑里,不知他明知有水坑还眯着眼干嘛,便抑制不住的笑,二舅转过头笑眯眯的问我:“傻海儿,笑啥?”我见二舅仍是眯着眼,笑的更欢了,“傻海儿,傻海儿……”他凸自自言自语着。
      人多的时候,二舅通常会在一个没人的墙根儿下,蹲着,大口的抽旱烟,村里人拿他寻开心,逗他,他就瞪他一眼。“王二,咋还不给自己寻个老婆啊?”王二舅只哼的一声,挪挪脚把烟杆朝地下一磕,地上密密麻麻的被二舅用木棍写满了字,字上加字,难以辨别,到后来我看得多了,渐渐能从二舅每每写的字中辨出一两句,写的是诗,有些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类的,其余都无法知晓了。我那是便觉得二舅可怜,四十多岁还是光棍,再想想二舅瘦高瘦高的模样,土黄的短褂,脏兮兮的西裤,高高卷起的库管下油腻腻的布鞋,脚脖子永远都是黑泥抹了个遍,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便以为是人家看不上我二舅。
      可我是后来才知道二舅年轻时是娶过媳妇的。那时二舅还把自己收拾得静静干干,七分头,爱穿中山装,还在胸前别一支笔,可把媳妇娶过门后,俩人老吵架,他媳妇老说二舅脾气倔,干啥啥不行。一天二舅回家,他媳妇正拿刷子往墙上刷白灰,二舅几个大步跑过去,把刷子夺了,他媳妇愣了一下,见他一脚踢翻白灰盆,双手叉腰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便也凶了,“王二,你想干啥?”二舅咬的牙根痒,想骂却不知从何说起,便粗声粗气的说:“你为啥把俺的墙刷了?”“为啥?”他媳妇指着墙骂道,“你看你一天到晚干的啥?你拿个破笔把咱家的墙画成啥样了?”“你个女人家家的懂什么?”二舅理直气壮的架势,“你在家捣鼓这些个,没钱老娘喝西北风去啊?”“喝……喝你娘的尿!”二舅吼了出来,这下四邻都惊动了,立时二舅院里来了人,他媳妇见来的人越来越多,便哭天抢地的骂二舅,骂他是吃软饭的,别人打工挣钱二舅只在家写毛笔字,还说二舅欺负她,看她刚嫁过来,娘家人又天高皇帝远的照应不上,就让她干苦力,说到后来,更是把她自己说的悲戚戚,凄惨无比,平白的给儿就加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二舅往院里一看,黑压压的,连村里的吴老汉也歪歪的站着,咧开嘴笑他,一下子慌了神,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听到他媳妇说他招蜂引蝶,勾引邻家刚刚死了丈夫的李寡妇时,二舅再也忍不住了,他媳妇见他快步朝自己走来,已经知道事情的不妙了,抬头更是看见二舅眉毛倒竖,大口喘着粗气,一副杀了她的样子,便赶忙抬手护住脸,可没来及,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这巴掌着实不轻,着实惹恼了他媳妇,她噌的一下跃起,抄起脸盆就朝二舅甩了过去,二舅的门牙被打掉了,从那以后二舅就打光棍了。
      二舅从来没有说起他门牙被打掉的经历,也从来不曾提到过我的舅母长得啥样,有一回我好奇的想问他来着,可见太阳晒在我二舅的脸上,我觉得那分明是一张蜡黄的,被揉皱了的草纸,不知怎的就没问。
      记得那时村里的张支书在镇上开起了一家酒楼,开张那天也叫王二舅去了,张灯结彩,敲敲打打,王二舅跌跌撞撞的给上席村干部敬酒,有推辞不喝的,王二舅就端着酒盅,一句话也不说的站在他面前,上身打着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不开口身上的酒气就很浓,一开口就更浓了。最后村支书也是酩酊大醉,笑呵呵的拽着二舅,要他给新开的酒楼写副对联,未曾想在那么多人面前二舅竟也没推辞,趁着酒兴,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赵孟頫的对联,二舅只字未改。字一落,村干部们都大加赞扬,村支书也挑起了大拇指,连连说难得,村长还说:“王二啊,就亏了你没个娃,要有个娃把你的手艺传了多好!”二舅也点着头自言自语“要有个娃多好……”当晚二舅是被在省城拉砖的拖拉机拉回来的,二舅扯开嗓子唱了一路,第二天酒醒,二舅还专程骑着自行车去了省城,欣欣然的去看自己昨天写的对联,可酒店门口贴的不是二舅的对联,是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另一副,二舅看完后说俗,就又回来了。
      我想二舅一定是把我当成他的娃了,在我小的时候老给我看他写的大字,让我学他念诗“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二舅念诗很讲究音调,举手声音低得很,而且很平,到句末就猛地高调起来,急急的带过去,有时候声音高的还有些嘶哑。二舅教念的句子别字很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发现里面的别字越来越多,起先在念错时我还会大声的喊出来,可二舅总是摇摇头,照旧的念,于是后来我也就顺其自然了,只是岳飞的那两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至今想起来也想笑,二舅总是这样念“壮志饥餐狐狸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既然后一句是“匈奴”,前一句放个“狐狸”自然不妥,可转念一想,二舅一定是觉得岳将军在荒野打仗,吃个狐狸也合情合理,不禁觉得二舅的想法有些老实的可笑,而二舅浑然不觉而自己错在了哪里,其实二舅也没有错,他有他自己追求的东西。

      二舅的手很粗糙,指甲里黑黑的都是墨。二舅每天都和密密麻麻的字打交道,家里几乎所有的纸上都横七竖八地写满了毛笔字,我曾经看过二舅早先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诗词,上面的别字和二舅教我的一模一样,便猜想二舅那些诗词的出处就在于此了。有一次二舅在地上写字,我走过去蹲着问二舅:“二舅,你知道鲁迅是谁吗?”儿就先是一愣,而后说:“鲁是山东,山东有孔子,鲁迅是孔子的什么人吧?”

      就这么,二舅教我念了很长时间的诗,我那时也乐于往二舅家跑,跟二舅念诗,听二舅讲李自成的故事,将更老的一辈给二舅留下的故事,有时也帮二舅干些农活。再后来,我的高中,大学就去省城上了。记得去读高中的那天我忧心忡忡地,二舅也来送我,把一瓶刚挤的没盖盖的牛奶塞在我并不空闲的手里,然后说:“海儿,去那儿好好学,好好念书。”从他温和的表情里我看到二舅仿佛觉得这并不是我的一次远行,明天,我又会去他家,一如往常的跟着他念诗。

      然而再见二舅时,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再不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傻海儿了。在二舅家,我细细的端详着,二舅家仅有的变化似乎也只是桌椅板凳的移位,其他的一如往常,看着看着我忍不住扶着二舅窄窄的肩,和他一起坐下,我看着二舅,数度想谈起童年的美好往事,可都欲言又止了。淡淡的交谈中,二舅的神情既不漠然,也无喜色,对着我时常的默然点头,偶尔“哦”的一声,而这也是我最熟悉的二舅。良久,二舅把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放在我手里,叫我打开看。里面是一首钱起的诗,我惊诧着,仿佛我是昨天才离开家乡的,今天又回来了,这短短的一切之后,二舅又要教我念诗了。二舅打断我的思绪,指着最末的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问我:“啥意思?”我便按照我的理解,尽量的将意境描述了出来,二舅认真地听着,慢慢又闭上了眼睛。

      我常常想,人总是在无法触及的回忆里才表现得那么从容,在我很多年后的回忆里,我都清楚的记得那个下午,二舅略显紧张的神情和那张印在我童年里的蜡黄的脸。直到二舅病逝。

      二舅在家乡悄无声息地走了,在接过二舅临终托人带给我的几幅二舅的字画后,我茫然的低下头,心乱如麻。二舅离开我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拼命的搜寻着二舅的身影,那些枝蔓丛丛的回忆里,我的王二舅像一个苦行僧,苦苦的寻觅那样一种感觉,一种在现实压得直不起腰之际抬头瞥见灵魂家园的感觉,这份执着,最终成了二舅活下去的指引,从未变过,在二舅的晚年,我更是惊叹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对笔画顺序都不甚了然的乡野村夫竟能写出那么奇崛的,字字剑拔弩张的毛笔字。当最初隐约而强烈的感觉到了自己对文化的渴望之后,二舅坚持了下来。

      对二舅来说,这个世界只是通往另一个真正的世界的化妆间而已,如今,二舅画完妆上路了,而我则悲痛的留在原地,望着二舅远去的身影,永远做着二舅长不大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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