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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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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周尚书的千金要退婚。
在这冬季的沉闷还余一丝尾脚春风仍尚在途中的时节,这个消息无意识平地一声惊雷,惊蛰乍起,接下来便是纷纷的雨点哗啦啦德落下来。街头巷尾无一不在议论这个惊天八卦。不只是因为周家乃京城第一书香门第门楣之高竟然枉顾礼法提出退婚,更因为退婚的对象是竟是朝中人人都想与之亲近,哪怕丝毫沾亲带故也无比荣耀的金陵金家。谁不知道,当朝手握兵权的重臣金震天的长子更是人中之龙?周家纵然泼天富贵也无道理不要这炙手可热的联姻。
一时间议论纷纷,但个中缘由却是无人知晓罢。
琉璃珠帘半卷,案头平铺着散着沉香墨迹的宣纸。上头墨迹寥寥只有半联残诗:
云峰满月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
未收尾的最后一字似略有迟疑,提笔太迟,收稍的墨汁浸透了宣纸,与诗句的意境略是不衬。
蓦地门口珠帘被撩动叮当作响,雕花窗廊上倚着的女子方才收了思绪,回头看去,眉眼淡淡一丝不快闪过眼底,嘴角略微勾了勾:“堂兄?”虽说她不若父亲那般过于纠结于礼数,却也实在不甚喜欢二堂兄这般在她闺房也来去自如无所顾忌的毛病,眼下更是厌烦的是二堂兄竟兀自嬉笑着朝她案上猫去。
“哎呀呀,看来我还真得去和叔父说说,给我家满腹才华的蒨蒨谋个校书也好呀!省得老是闷在闺房里郁不得志的凄凉!”
哼,你还知道这是我闺房?周蒨冷眼笑笑:“不劳堂兄了,小妹何德何能敢和薛校书比。”
“二爷好生糊涂呀!”说话间在内室沏茶水周蒨的贴身丫鬟碧翠俏生生地进来了,“我家小姐仰慕的是上官婉儿,与那薛涛又有几毛钱关系?”
“碧翠。”周蒨轻声打断了碧翠的无理,面上却分明的宠溺,较于那二堂兄却更是亲近。
“哟,”周鹏倒也不介怀,“碧翠这丫头知道的还不少呀,连薛涛上官婉儿都知道!”说着接过了碧翠递过去的茶,但不急着喝。
“这是自然,”碧翠却也毫无谦逊,“奴婢天天陪着小姐看书,小姐喜欢什么自然比旁的人清楚。”一句话竟不客气的把堂堂周府二少爷归为“旁的人”了。
“哎呀呀,蒨蒨还不快管教管教这丫头,愈发的无理了,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周家京城第一书香门第的名号是讹来的!”
周蒨也懒得和这不着边际的二堂兄胡搅蛮缠,只懒懒地道:“开春的时节,老是容易倦怠,堂兄若是无事小妹也想休息了。”
极其明显的逐客令,周鹏只得尴尬一笑:“那就长话短说,金家同意退婚了,也没为难我们,你只待想想你这般任性究竟能图得什么好结果!”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好歹有些严肃的意味,周蒨依旧淡淡,不作回话。
眼看周鹏走到门口,却又转过头,戏谑一笑:“那后面两句迟疑没写,我揣度着你也知道轻重。想那鱼玄机后来究竟还是写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我看,你也该开窍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余下周蒨在原地皱着眉头。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到头来为何还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为何,为何?
话说周尚书这唯一的掌上明珠十六年来桃花也就那么一朵,别致有余无奈却开在了别人的枝头。她和金锋前前后后统共也就见过两次半面,说金玉良缘却又实在缘分浅薄。
初次见面便是十年前。
那年周府花园的海棠开得很迟却异常繁盛,明艳绝伦,消息传到晚年颇爱风雅的先皇耳朵里,便兴冲冲的带着几位较为亲近的大臣摆驾周府赏花去了。按说这种场合,当时只有三岁的金锋是绝没有可能出现。可偏偏金锋刚好出生在其父一次非常重要,历时八个多月的苦战终于报捷的那天,因此被先帝认定是天朝的福星,从小就受备先皇宠爱。此番既是玩赏便让金大将军把儿子也带来了。
三岁的小金锋丝毫不怕生,被父亲牵着小手眼睛滴溜溜地跟着父亲所指的方向转。
“锋儿,这是孙大人。” “孙大人好。”
“锋儿,这是聂大人。” “聂大人好。”
。。。。。。每叫一次人,大眼睛都一弯,咧开嘴露出两边的小虎牙,甚是可爱讨喜,唬得在场各位当朝国栋满面的春风。可独独认到最后一个“周大人”时,却不吭声了。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一身孑然举止分外悠然潇洒的周逸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先皇见平日里聪敏的小金锋见到当朝第一才子周大人却不说话了,一时也不解,正当疑惑时,小金锋却突然拉着周逸歆的袖子,一派天真的样子:“这里每个人都是大人 ,可是锋儿觉得,除了皇上伯伯,就属这位叔叔最特别。。。”说着又想了想,乌黑的眼睛对着周逸歆一闪一闪,“锋儿不想叫你大人,比他们大一点点。。。叫丈人。。。好不好?”
话音刚落,在场之人包括周逸歆全部啼笑皆非,当真是童言无忌,这个丈人哪里是随便叫的?!连同身经百战的金大将军也被自己儿子一句话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待众人沉默半顷,先皇居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丈人!”群臣一怔,也跟着半尴不尬地笑了。
尔后御驾在周府用晚膳时,先皇又让周逸歆把他唯一的只有不到一岁尚在襁褓的千金抱出来,又把小金锋叫过去问喜不喜欢。鬼使神差,小金锋竟吃吃笑着点头。
往后的事情虽说先皇也没有再说什么,可金震天心里十足明白,周逸歆也不敢忤逆上意,没没过几月,周府的海棠终于谢了,金家来定亲的彩礼也送进来了。
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了,周家千金从襁褓里嗷嗷的婴孩长成了婷婷少女。托她那个顽劣不堪不思上进加之厚颜无耻经常威逼利诱周蒨帮他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的二堂兄的福,少女周蒨见到了同样也长成少年的金锋了。
很简单的一次照面。
照平日一样把写好的作业送去二堂兄那边,刚到堂兄房门口便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眉眼很是清逸,落落大方,声音如同冬日里洒在平静湖面上的融融的日光。似乎听见他说他叫金锋。
再往后就不值一提了。只是碧翠絮絮了几天小姐最近好生糊涂。明明画的是一团团红妆春犹卷的海棠,却在旁题了什么“桃之夭夭。。。之子于归”什么的,连海棠和桃花都分不清楚了。
海棠与桃花又如何能弄错?
只是那时的她,觉得十二年前开在自家花园里拿明艳耀人的不是海棠,是桃花。
又是一年登科走马,状元游街的阵势较之往年尤其浩大,官道两旁已是人山人海。消息早已传遍京城,今科的脱颖而出摘得三甲桂冠的竟是位俏娇娥。
只见游行队伍中间被簇拥着的周蒨一袭玄色状元府,前胸绑一分外惹眼的大红绸花,骑着骏马,神态自若,丝毫不逊男儿半分。
有谁会联想到,今日意气风发占尽所有焦点的她便是当年同样让京城掀起三层浪的退婚八卦的女主角呢?
金銮宝殿上,周蒨不卑不亢地立于朝堂之上,接受天子的诰封。嘴角一丝淡然的她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某人正含笑看着自己,不为其他,只为知己。
回想起那天,他们在二堂兄屋里不经意间说了许多。张张泛着沉香墨迹的书页,凝结着她的低眉流转和他的泊泊低叹。彼此近乎陌生的他们仿若相交多年的知己般久久交谈忘记了时间,直到周鹏极不合时宜的回来。
那一刻,身为女儿心里的某种情愫开始滋长。
而他,也许也曾暗自庆幸自己儿时的那一句戏言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若时光只在那天,斜阳深深院里的海棠依旧。
知己,只是知己。许多年后,周蒨依旧会再想起最后一次白海棠下剩下的见到金锋的那半面,最终决定了虽未金玉良缘最终命运的那一眼半面。
民间一时盛行的一个传说,临安城外七百里有一个海棠镇,镇中央有棵海棠神树,被姻缘之事有求必应。
尔时周蒨不过是被二堂兄周鹏的三言两语骗去,到地方了纨绔依然的二堂兄却不知去向。反正闲来无事她也就扮上男装在镇里随便走走。正巧走到了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海棠神树下。远远看去,果然有几分“胭脂洗出秋阶影”的意境。眼角一闪,却见一位白衣胜雪的素衣女子立于树下,冰雪招来露砌魂,与清洁无尘的白海棠甚是相衬。
那位女子似乎也看见了自己,却并不避讳自己的“男儿身”心领神会地展颜对自己微笑,眉眼间竟觉这素未谋面的女子似知己般令人刹那澄澈。没有言语,只一个眼神,彼此惺惺相惜,足矣。只是后来才明白,也只有这样的惺惺相惜,才能让她如此潇洒甘愿放手成全。
周蒨永不会忘记白海棠簌簌落下时身后那个熟悉且陌生却又分明的听见柔肠百端情意在其中的声音,还是像冬日里洒在平静湖面上的融融的日光,只两个暖到心底的字“微如。”
心上紧了又紧,却仍是淡淡。
翻来覆去地仿佛万千蚁虫在噬咬自己的心,白冷冷的阳光下,她咬着嘴唇告诉自己,好在自己身着男装,好在只见过一面未必认得出,好在。。。。。。
抬头看那传闻中白海棠,依旧淡淡,只是应了蘅芜君的那句: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女儿心事当止则止,消去懒懒春睡,便止在了那一树白的耀眼的海棠树下。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成全和知己,何尝不是另一段传奇。
此时金銮殿上的彼此,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