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醉酒醒》鄢陵守夜

25、第二十五章 凤斗

　　纪辋川朝风石琴方向走去，风像刀子，割的脸生疼。逼自己安静下来，但是看到苏凤仪的一瞬心跳还是漏了半拍。
　　清雅的脸，总是带着空无一物的表情，只有看到颜天涯时，纪辋川才能在苏凤仪眼神里看到温度。——这是颜天涯爱了十年的一张脸。不带风霜，甚至还有着超出的释然。
　　不得不说，坐在风石琴前的苏凤仪和温柔的颜天涯真的很相配。
　　纪辋川低下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柯筝的话不断在脑中跳跃：只要苏凤仪走过的地方一定会有颜天涯！
　　多讽刺！
　　纪辋川站在苏凤仪背后，凛冽的风让他再也没有温度，连同自己的心和所有的思绪，碎成冰冷的一块块。
　　看着那人在风石琴前坐好，一举一动都透露出的清新淡然，木然的想着，此时的颜天涯定然是心动的吧。
　　很痛。
　　温柔伤人，在颜天涯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暖暖的怀抱，温柔的关心，看着他时透出的笑意……都是为了另一人，对他纪辋川而言，不过是有毒的罂粟，沉沦到不能自拔，供那个人赏吊。
　　颜天涯，我恨你！

　　曲名叫凤舞于世。
　　苏凤仪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淙淙清音，顺风游走，摇曳在四周的山林带起风和音律的回声，苍茫辽远，众声四起。随着琴声激越，手指划过之处，琴音铮铮然，苏凤仪端坐其间，宛若歌者，一时间，天地相和，洞箫齐鸣，分不清是那单薄的古琴激起天地八荒的回音，只是那一指琴音，便得令天下，此番景象，莫若说是凤凰栖桐，清啼而鸣，便说是龙腾九州，飞跃入天也不为过！

　　一曲而毕。众人惊叹，颜天涯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凌一玄笑着摇头：“看来我这天音的称号迟早要假手于人，我看我还是早日归隐方位上策。”凌一玄这一番话，调笑中却透着真性情，话中显出对苏凤仪琴技的欣赏之情。他本痴爱音律，相信琴声能反映人心所向，事事直率磊落，没有世人勾心斗角之态。
　　众人也议论纷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唐城道：“是啊是啊，这凤凰本就是莫须有之物，我看要是有也一定闻声而至！”
　　另一旁老学究模样的琴师陆桐也感叹：“正是三月不知肉味啊……”
　　“我看这绿绮非苏凤仪公子不能配上。”
　　“是是，这绿绮算是名琴有主了。”
　　“……”

　　苏凤仪起身，看到一旁站在纪辋川，微微点头：“红玉公子，请。”
　　纪辋川动容。看着眼前这个清丽的人，赞叹道：“苏公子好琴技！”诚挚的感叹，眼神里却有难以掩抑的悲伤。颜天涯，你要的，我纪辋川就全都给了你又如何！
　　苏凤仪脸上一红：“红玉公子何必过谦，当日在风岘峡，公子抚琴风姿绝世倾城，令苏某赞叹，可见公子也是天生灵动之人，假以时日，琴技便能更上一山。”
　　看着苏凤仪说话诚挚，纪辋川也不加隐瞒，淡然说道：“那日那曲逍遥叹是颜天涯教我的，我本不嗜音律，在苏公子面前不过班门弄斧。只是，当日家父故去后留下一曲，今日得遇公子，愿献丑博公子一笑。”
　　苏凤仪看着一脸正色的纪辋川，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小巧精致的面庞，深黑色的眸子，带着倔强的神气，不禁让他想起现在颜天涯那温柔的银色眼瞳。——仿佛山与海，珠与剑的强烈的对比，却意外的和谐。
　　“为什么要给我听呢？”
　　“以你现在的天下第一的琴技。也许十年以后，能够诠释出那首曲子。”纪辋川笑笑，“我始终喜欢把所有的负担交给能背负他的人。”从此成全你们这神仙眷侣如何？回头瞥了一眼风石琴崖下的颜天涯，瘴气氤氲，看不清他的脸，相比此刻他定然是为苏凤仪倾心，满心欢喜吧。
　　心跳短了半拍，却让自己挂上最艳丽无双的笑颜。
　　无论是父辈的血债，魔教教主的尊荣，还是父亲和聂易然留下的绝世琴谱，他都不要。
　　他注定短暂的一生，他愿意把所有能交付出的东西都托付给值得的人。刚才苏凤仪一曲终了，他便知道这曲子应该属于他。
　　我纪辋川愿意玉成你们！当我是过往云烟的时候，颜天涯你是否能在苏凤仪某个抚琴的时刻想起我？
　　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苏凤仪看着他，这个从青楼出身的红玉公子大着口气说着他不明所以的话。天下的曲子，他苏凤仪若说有所涉猎，那其他人所闻便只是沧海中一粟。天下孤本，绝世独立的琴谱，他苏凤仪的藏馆里也堆积成山。一般曲谱，他甚至只听十音便能弹奏出所有旋律；再复杂的古谱，他只要听过一遍也能够演绎出其中精髓。
　　他和凌一玄切磋五年，虽然在其他乐器上的造诣不能于凌一玄相媲美，但他在古琴上所能达到的技艺远远超出一般人。
　　刚才他所弹奏的凤舞于世，琢磨三年而达到如此境界，已经让寒潭旁一班优秀的琴师望尘莫及，甚至已经超越凌一玄所能达到的水准。

　　纪辋川撩起大麾坐下，抬头望一眼苏凤仪，满眼尽是温柔：“曲子的名字，叫凤殇。”
　　苏凤仪轻哂。
　　佛教中，凤凰为不死之身，浴火涅槃重生，是永生之物。曲子却逆天地成规，所叙为凤凰死亡，却不为哗众取宠？

　　纪辋川低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纪骁去世后，聂易然教纪三白武功，对纪辋川疏于管教，却独独把他为纪骁做的琴谱教给纪辋川。
　　若是从头学起，至少三五年内纪辋川都无法学会这个谱子。所以他并不教纪辋川音律，只是把抚琴的姿势和每一音所弹奏的位置教给纪辋川。
　　然后，聂易然让他在五年时间里用身体记住了那个曲子。
　　当纪辋川摸到琴弦时，身体所有的记忆都回想起那个曲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甚至是聂易然教他时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浮现在眼前。
　　那么骄傲温柔的笑容，却吐出最尖刻的话语。他从不拿纪辋川当废人看，要求他甚至比纪三白更严格。
　　甚至当五年后纪辋川用原本虚弱无力的手能够准确无误弹奏出每一个音准时，聂易然还一脸遗憾说道：“早知道就把剑术也传给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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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想着，不禁露出笑容。

　　最初从容饱满的音色，带着纵横天下的野心和睥睨天下的自信，震动的琴弦带起发丝纷飞。
　　渐渐是凌乱的音符，狂躁的声音，像瀑布坠落的轰鸣，宛若历经世事后的癫狂。然后音色急转之下，渐趋平静，百川入海，深不见底。
　　清婉悠远，久久的安宁——拥有一个怀抱安放自己王者的孤独，愿为他放弃整个天下亦不会皱眉。静谧的琴音，分不清是风语还是有琴弦在拨动，只知道，隐者于山，愿安然整个余生。
　　可是旋律中又沉稳有序，带着王者隐藏不了的霸气和乖张。
　　潇洒是我，从容是我，傲慢是我，癫狂是我……如此，哪怕百年后归于尘土也要喧嚣于天下，任自己来去如风。
　　——无可匹敌的快意一生！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结尾的旋律却异常悠然。
　　正是这样的一生，无法平平淡淡，无法悠悠然然。哪怕坐拥这天下，却又终不由己。
　　骄傲如斯，下一世也注定是王者。
　　骄傲如斯，下一世的悲剧也已注定。

　　这是凤凰的一生，也是纪骁和聂易然的一生。

　　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人，生生死死，轮回不断，可以永生，却无法超脱。
　　凤凰之痛，歌者之痛。

　　他去的地方是我毕其荣耀也无法到达的彼岸。
　　百年后，只有自己还痴痴守在个空荡的世界。
　　害怕一个人的寂寞和悲哀。

　　如果能选择，亦是只凤凰也愿在火中沉睡，不再醒来……

　　纪辋川最后一音戛然而止。所有的音符令人错愕的至臻至幻。
　　凭着本能超越琴技拨动的旋律还荡漾在空气里。眼神不经意扫过颜天涯的脸，看到一丝惊愕。然后回给他一个得意忘形的笑容。

　　“你到底是谁？”苏凤仪怔怔问道。
　　“红玉。”一个天底下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青楼小倌。纪辋川站起身望着苏凤仪身后深不见底的寒潭飘出幽幽寒气，慢慢说道：“走吧。颜天涯还在等你。”
　　心底是难以名状的痛，胸口有什么，哽住了呼吸。
　　原来梦醒的时候是这样痛！

　　下一刻，所有在寒潭旁等候的人和颜天涯一起看见：纪辋川纵身扑在苏凤仪身上，两个人一起坠落在雾气氤氲的寒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