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随笔》明吾

4、第四章

　　虽是辛悦提议出来找吃的，梧桐却看得出她并没有胃口。两人茫然地逛完一整条夜市街，梧桐抱着胳膊瑟缩道：“在找手机门店吗？好像都关门了……”

　　梧桐的举动唤醒了正在游神的辛悦。凡兰近日日夜温差颇大，此间温度骤降，辛悦才留意到梧桐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忙将手机塞进口袋，脱下外套为梧桐披上，左右一瞧，锁定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小店，“吃点热的吧，云吞怎么样？”

　　两人在小店坐下，梧桐一连喝下几口热汤，面色才渐有回转。回过劲来，连忙去扯肩膀上的西装，“谢谢，我不冷了——”

　　辛悦正在大口吃云吞里的虾子面，闻言头也不抬，握了握梧桐的手，道：“还是冷的，急什么！我这会儿酒劲正上来了，脊背都在发烫。”

　　梧桐只好暂且披着西装，慢搅着碗里的云吞，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辛悦放慢了咀嚼，“怎么了，不饿还是有心事？”

　　梧桐淡淡微笑道：“人真的有点奇怪哦……总是对外人特别好……对亲近的人……又很坏……”

　　眼见辛悦愣住了，连忙改口道：“我不是指谁——我是说……很多人……好像很多人都会这样……”

　　辛悦明了地笑着点点头，抽纸巾擦了擦嘴，一抬眉毛道：“我对你不算太坏吧……”

　　梧桐哑然，片刻，嗤的一声低头笑了，“我不会说话，我说错了，我嘴最笨了！”

　　辛悦握着筷子，有些怅然地笑道：“你啊，总是有办法让我重新审视自己。”

　　“她哭得那么难过。”梧桐说，脸上带着一点点无奈的笑，“为她好……和对她好……可能并不能等同……”梧桐说着，犹不时留意着听话人面上的反应，“其实工作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思考，面对在乎的人，到底是给她想要的，还是给她自己认为最好的。”

　　随着梧桐话语的告终，辛悦也从抽离中回到现实，“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梧桐不肯再说，只笑微微对辛悦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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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有三个月，高玟都过得有些恍惚。

　　追究起来，事情或许就是从那晚和辛悦分别开始的，那晚她说：“别担心。”

　　随后，在她暂代赵成城处理联盟主席的相关工作后，每当和梧桐有交接，辛悦都会将详细的工作内容以及时间、形式、流程用邮件形式提前报知。

　　像明面上熄灭的炉火，风一吹，又长出火苗。高玟猝不及防，被邮箱里逐日增多的邮件搅得心烦意乱、夜不能寐，看文件，一句话需要看两三次，若是开会发言中稍不留神，立即就会忘词。

　　第二个月的一天，高玟突然急了，在邮件中回复道：“你不用和我报备。”邮件发出去，一再犹豫是否勾选“需要回执”，若勾选，不免搅得自己牵肠挂肚，不勾选，又怕辛悦视而不见。终于还是选择勾选，如此发送出去，不知辛悦如何，自己先忐忑了一整日，频频登录查看，频频失望落空。

　　到夜间，邮箱仍旧没有回音，正预备撤回了转打电话说明，那边却意外回复了。

　　高玟打开邮件，辛悦回复道：“明天9点的联盟会议你参加吗？”

　　有意避开辛悦，这些日子，高玟在科客特的日子屈指可数，联盟的事大多交给了高珩，由高珩上传下达。

　　高玟双手搭在键盘上却敲不出一个字，辛悦道：“你要不来，明天的例会我就不来了，明天有点忙。”

　　这家伙在给她留话钩子？！高玟决定撑住不问，前思后想回了句：“知道了。”

　　回罢仿佛怕对面的人会从屏幕钻出来咬她手指似的合上电脑，心口一阵起伏，高玟往浴室给自己放了一大缸水，怔愣愣将四五只小鸭子泡泡球丢进了浴缸，她想起自己刚毕业签下的第一个过亿单子——骄矜、佯稳，还有一点点嘲弄自己短浅的羞赧。

　　热的水蒸气正一捧一捧地蒸上来，高玟正要脱衣下水，梳妆台上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高玟不满地接起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急吼吼的，唾沫也似透过话筒喷在了高玟脸上，“Mann！江晓曦自杀被送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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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悦的手指在题为“惊爆！某江姓一线女星，深夜疑似于住所轻生，已紧急送医抢救！”的报道评论区滑动，看了一会儿，有人道：“高总来了！”

　　辛悦放下手机望向来人——高玟今日化了干净漂亮的小烟熏妆，穿啡灰高领羊绒短袖，浅银灰的缎面半裙，长串的高透彩宝耳饰在阳光的映耀下与蜜色的水晶唇釉相得益彰，衬得整个人流光溢彩温柔极了。自从高玟参与政府工作，已许久不见她采用凸显自己美貌的妆扮。

　　只觉得有双亮晶晶的目光在盯着自己，高玟掖了掖一侧的头发，清了清嗓子，道：“今天高珩有事……好的，那么现在会议可以开始了。”

　　不过是例会，40分钟便宣告结束。辛悦揣着高玟的耳环，想找个时机把它们归还，顺便告诉高玟，她永远不需担心会失去自己，自己往后亦不再考虑恋爱与婚姻；无论她婚嫁与否，有无子女，她都将作为她最可信任的人，永远在她身后。

　　然而因为高玟有一段日子没来科客特，会方毕，就有高管将高玟团团围住。辛悦被卡在办公室外等了好一会儿，眼看两人单独聊天遥遥无期，只好问梧桐借了一张便笺纸，留言给高玟让梧桐代为转交。

　　好容易应付完一众来请示的高层管理，辛悦已经离开，高玟不满，正负气预备离开，有人敲门道：“高总，可以进来吗？”是梧桐。

　　自从上次一事，有一阵子她见梧桐，脸上都热热的。“这一早门就没关上过，你进来呗。”

　　梧桐微笑入内，把纸条放在高玟桌面，“辛总说赶着回去开会，让我把这个给你。”

　　高玟闻言也不伸手去接，撇了撇下巴，不甚随意地让梧桐把东西放桌上。直待得余光里的梧桐关门离去，才一把抢过纸条，打开来，上面写着：“我先回公司，下班来找你，你要出去给我留邮件。”后面还用简笔画勾勒了一只胖乎乎努力工作的小月亮。

　　高玟唇角泛起一点笑意，这人好奇怪，她只是把她删了好友，又不是把她的电话也拉黑了！虽这么想，还是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纸条的边角，郑重地夹进笔记本里。她这一向都忙得脚不沾地，才闲下来，昨夜就遇上了江晓曦自杀，睡得很晚——高玟打了个哈欠，按内线吩咐助理为她冲一杯咖啡。

　　下午六点半，高玟正在对镜补妆，李柏打来电话，问她怎么不回信息。

　　高玟道：“……你想说什么，我早上忙到现在，没时间看手机。”

　　“那个女人我早就跟她断了，她也同意……昨天晚上……我也不清楚是忽然怎么了，总之，我会尽快处理干净的。”李柏道。

　　“她爱你，你没有一点感觉吗？”高玟笑着问。因为不爱，所以她不恨李柏，两人相处时，她对他有种居高临下的温柔，出于怜悯。这年轻、英俊、热烈且任性的男人，内在是脆弱的，可脆弱无法激起高玟的爱。

　　“她爱我？”李柏失笑，“戏子就是戏子，她比你清醒得多……她只是个没关系的人，不在你和我中间……不说她了，我刚下飞机，你在科客特是吧，现在来接你吃饭。”

　　“李柏，我和她其实没有区别，都是贪图你的权势地位……”高玟忽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淡淡撂下话，“谁让她不姓高。”便挂断了。

　　高玟垂眸坐了一阵，目光回到夹着纸条的本子，没时间等她了，高玟把本子放进抽屉，手机却响了——是辛悦。

　　“你还在吗？”

　　高玟靠在椅上，“你原来有我电话呀！”也不等辛悦发言，又道：“唔，正准备走。”

　　“那……”辛悦有些迟疑，“我在路上碰到个迷路的小孩子，正准备送她去附近的警局，如果你——可以等等的话……”

　　这傻子去做好人好事了？高玟临时改变主意。“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借着找文件，支开了助理逃出大楼。高玟看见辛悦时，她正抱着一个赤脚单衣，灰头土脸裹着手指的小胖妞站在路边。高玟略嫌弃地皱了皱眉，若不是这肥嘟嘟的圆脸盘子，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看着还算可人，这黢黑的脚丫子，野人似的爪子，就要从下巴滑落的口涎，简直要令她尖叫。

　　“就她？怎么回事？”幸好这像坏人似的精致呆木头看着尚算讨喜。

　　辛悦道：“我开车在路上，看见她一个人光着脚在马路中间走——”她话说一半，又转过头去拽女孩吃进嘴的手，“别吃，手指脏脏——乖，阿姨给你买糖吃。”

　　“你别——”高玟打断，“万一吃了什么坏了肚子，到时候说不清了！”高玟翻了翻包，转身钻进街边的小卖店，末了提着一瓶矿泉水，打湿了手帕给小女孩擦脸擦脚。

　　眼见一块白净的手帕登时黑了，辛悦可惜道：“买包湿巾就好了——”

　　“店里没有婴儿湿巾，普通湿巾里有酒精，小孩子容易过敏……”高玟擦得很细致，一双粉嫩的小脚在她反复的擦洗下逐渐露本色，脚指甲里的泥垢也想办法剔除了。

　　辛悦望着专注的高玟，视线从她的手滑向她的脸，早上离得远看不清，此刻能分明瞧见她眼下薄粉盖不住的阴影，“……还是你细心。”

　　高玟不语，拉着小孩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呢，姐姐带你找妈妈去好不好？”

　　小孩子有些内向，眨巴着疑惑的大眼，只是怔怔看着高玟不说话。

　　高玟目光转向辛悦，“她哑巴？”

　　辛悦连忙不迭收起神秘的笑容，道：“我刚也问了好久，名字她不会说，问她多大，会说‘5’，问她从哪出来，她说家里，问她家在哪，她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也是不知道……看样子，只能去警局调监控了。”

　　高玟也认为只能如此，然而自抱着孩子坐上车，孩子就开始哭闹不止，几番上落测试，似是孩子对车内封闭的环境感到不安。无奈，只有抱着孩子，步行去警局。

　　天色渐晚，街道上的车辆往来呼啸，孩子也在哭闹过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于夜都市独有的白噪声中趴在辛悦肩头睡着了。

　　“肚子饿不饿？”连累高玟这会儿还没吃晚餐，辛悦有些愧疚。

　　“我们一会儿去吃东西？”高玟小声愉快地建议。

　　“想吃什么？”

　　“唔……我看视频上说这里有个什么棉花糖冰激凌，很好玩的样子？”

　　辛悦愈发觉得高玟是个小孩子，笑道：“好啊……”

　　“你最近看电影了吗？”高玟又道。

　　“没有……有什么好看的吗？”

　　“有个恐怖片！讲怨灵复仇的……”

　　“不怕吗？”辛悦微笑。

　　高玟硬着嗓子，“不怕啊！”

　　“哇，你胆挺大，宝儿总是害怕又爱看。”

　　两人说了一路愉快的闲话，辛悦这夜语气温柔，有种旖语的暧昧，高玟的心像被一只风筝轻轻扯着，眼见辛悦抱着孩子走了一路，略微有些气喘，伸出手调笑道：“你这体力不行啊！来，我抱一会儿。”

　　辛悦脸上莫名开始发烧，辩解道：“普通人只要家里没孩子，谁负着个三四十斤的重物走几条街都会喘的……”

　　高玟含笑，意味深长道：“好，好，好，你最棒！你体力最好了可以吧，来，给我试试！”

　　辛悦较起劲，“没事！我抱可以，你抱个孩子，让人看见成什么了……”

　　“我怎么就不能抱孩子了？”高玟道。

　　“总有些人喜欢乱拍照片乱说话，不给他们机会。”

　　“……说什么？说是我的孩子？”高玟背着手不以为然道。

　　不待辛悦回答，又不屑笑道：“要是我的孩子，你会这样吗？”

　　“会。”

　　辛悦回答之迅速令高玟意外。高玟不可思议地瞪着辛悦，辛悦认真道：“会。如果是你的孩子，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去爱护Ta。”

　　“……神经！”高玟把脸一黑，转开了。

　　高玟不再说话，辛悦隐隐感到把高玟得罪了也不敢说话。两人一路默然，直至把孩子送到警局，交托完毕从警局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高玟有意落下一截，走了一会儿，忽然问：“为什么？”

　　辛悦回过头，一时不知高玟指什么为什么，今夜的凡兰没有星星，晦暗的天空黑压压一片，她反应了片刻，正欲解释，“因为……”话未出口，高玟忽抢道：“你对丁贤会这样吗？！看她为别的男人生孩子也无动于衷？你会吗？”

　　辛悦心口一疼，皱起眉来，看在高玟眼里愈发坐实了她的话，“你不会！但是对我就可以！因为我不重要对吗？所以你可以看我嫁人生孩子完全没有感觉！！”

　　辛悦被高玟这句话堵得仿佛一口血卡在胸口，怔怔地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滴雨打在高玟脸上，又再一滴，两滴、三滴，高玟忽然醒了，她何尝不知这是一种极具伤害性的责任转嫁——那是愿意为她去死的人！那是宁愿死都不肯接受李家恩惠的人……辛悦！怎么会没有感觉！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辛悦会疼，会很疼，才一次又一次去戳她最痛的地方。一切的一切，无非出于那死灰复燃的挣扎！雨点打在眉心，打在手臂，骤然噼噼啪啪，万点开花，轰轰隆隆，急雨来得毫无防备。

　　高玟懊悔上前去拉辛悦的手，辛悦却冷漠挣脱开了。

　　“你傻啦？下雨啦……”高玟心虚叫道。

　　辛悦不说话，就那么赌气地站在原地，高玟举手帮她去挡头顶的雨，没有用，很快两人都被打得湿透，高玟捧着辛悦的脸，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肩，“好啦……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辛悦的额头终于徐徐贴在高玟湿透的衣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