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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墙头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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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没想到张知节会在这时举荐我。
事先没有任何人告知我,礼部的人选里面会有我的名字。按理来说这种安排,基本都会提前通好气,或者稍微暗示一下。而我却没有收到提醒,便被推到了台前。
我断然不会任由他操控局势,连忙开口道:“臣以为不妥,如此重要的大事,应该派遣更为……”
“陛下,周侍郎正是最好的人选。”李郎从队列中走出,直接打断了我的话,“礼部不少大臣年事已高,山高路远舟车劳顿,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年轻力壮的礼部官员,大多资历尚浅,官阶也不高,若是派遣出去,可能会让燕国误以为我们看轻了他们。两者相权衡,唯有周侍郎,既年少有为,又资历足够,无疑是此次出行的不二之选。”
我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口一个周弟叫得亲热的李郎,竟然会在这时跟张知节沆瀣一气,反过来背刺我。亏得我还给他献上过良策,他却狼心狗肺,如此恩将仇报。
他的话说得好听,明摆着就是捧杀。三言两语便让我定死在砧板上,将此事说成非我不可。若我还一味推卸,便是弃家国大义于不顾。
我只好重新闭上了嘴。
昏君听我们掰扯这么久,仅存的耐心也彻底耗尽。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行吧,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朕只需要有人能顺利把公主接过来,至于是谁,朕并不在乎。若是中途出了差错,你们便用脑袋来偿还吧。”
待下了早朝,我想去寻李郎说话,他却故意躲着我,一直其他官员交谈,始终不敢转头看我。
等到说完了话,他依然步履不停,明显着急离开。我追了上去,想要问个明白,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张知节却走了过来。他横在我们中间,神情从容道:“我有事要跟他商谈,周侍郎可否改日再叙?”
我还是不死心:“正巧我也有事要问张大人,不妨一同去酒楼用午膳,两位正好可以商谈一番。”
张知节拒绝道:“多谢周侍郎邀约,只不过我们要聊的是私事,不便跟公务混为一谈。”
说罢,他便拱手告辞。李郎跟在他的身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乎心有愧疚,在跟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真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现如今,还在这里装什么圣人,实在是虚伪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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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树大招风,前些时日我的风头正盛,确实是有些过了头,现如今便遭了报应。
李郎是墙头草,而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可不愿意莫名其妙就吃下这个哑巴亏。
距离出使的日子,大约半月有余。在这之前,我势必要弄明白,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作为张知节曾经的青梅,我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他城府深心思重,向来沉得住气,极其能忍,不会因为意气用事而误了大事,也从不会主动跟人结仇。
他若是想要折腾人,肯定会做得滴水不漏,而不是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这种摆在明面上吃力不讨好的事,若非有人属意,他绝不会亲力而为。
既然他选择亲自出面,很大可能是应了某个大人的要求。而且这位大人,必定是位高权重,官职要比张知节要高。
我费了一番功夫,暗中调查张知节的行踪,没想到真发现了可疑之处。
张知节用别人的名字,在京城购置了一处宅院。
许多官员都会敛财,再私下囤购田宅。因为是常有的事,所以没必要特意隐瞒。张知节却做得如此隐晦,莫不是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
为了搞清楚这座宅院的用途,我在休沐日决定去一探究竟。
红砖绿瓦,大门紧锁。高耸的围墙矗立,足以隔绝外人的视线。我绕着外围走了一圈,发现正门落了不少灰尘,后门的衔环金兽却干干净净。这说明里面居住的人,出入大多是从后门而非正门。
可惜没办法翻过墙,偷看里面的情况。我正感到遗憾,忽然看见有一辆马车远远驶了过来。
车身很普通,用的是常见木材。遮挡日光的华盖,丝绸样式也并不名贵。暗紫色的珠帘垂下,随着马车的移动而左右晃动。
我的眼皮微跳,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一桩往事。
那时我装作情投意合的模样,说要给张知节绣个香囊,问他喜欢什么颜色。他回答说喜欢紫色,最好是暗紫色。我问为什么,他说,财不外露,情不外显,深紫色低调,不引人注目。
如今看见这马车,我便心生疑虑,便撤到拐角,躲在了不起眼的地方。果不其然,马车沿着围墙绕了半圈,在后门停了下来。张知节掀开帘子,左顾右盼一圈,确认无人在旁,才缓缓走下马车,叩响紧闭的大门。
说时迟,那时快。门扉猛地打开,冲出来一个面容明艳的女子。
她揪着张知节的衣领,怒目而视道:“好啊,你个混蛋,可让我给逮着了。”
张知节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慌乱:“你怎么在这里?”
“哼,我若不到这里,怎么知道你偷偷藏了个狐狸精?”女子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冷笑了一声,转身从门后揪出了个美貌柔弱的女子,“我在此等候多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听完这番对话,我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此女应当是王慧敏,她是王丞相的女儿,同时也是张知节的妻子。
王慧敏脾气大,眼里容不下沙子。张知节是妻管严,朝廷人尽皆知。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没想到张知节表面对妻子百依百顺,背地里竟然在养小妾。难怪他要将这栋宅院藏得那么深,毕竟惹恼了王慧敏,可能连带着冒犯了自己最大的靠山王丞相。
这点小事虽然不足以动摇他们形成的利益关系,但王慧敏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丞相府。若是张知节不好生哄着她,久而久之必定会影响他在丞相府的地位。
看来这乘龙快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我承认自己有些幸灾乐祸,但同时也不免感到失落。我费了这么一番功夫,特意来调查这处宅院,是想搞清楚官场勾结,弄明白是谁在害我,可不是来听家长里短的。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位柔弱美妾。
等等,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眉眼,总有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的脸长得有点像我。当然不是指周郎的脸,而是我曾经用过的,叶婉清的脸。
这一刻,我的心情比吃了苍蝇屎还难受。
我莫名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若是张知节有意为之,对那女子也是一种冒犯。我倒情愿这只是一场误会,其实是我在自作多情。
本来我不想掺和这破烂事,但事已至此,我改变了主意。就算是一滩烂泥,我也要进去踩上几脚,好好搅和一番。
我从墙角走出,插到两人的中间,笑着道:“哎哎哎,都是误会。”
“夫人有所不知,这其实是我的宅院,我今日有要事,特意邀张大人上门相商。”
王慧敏半信半疑道:“那这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摸了摸脑袋,解释道:“我妻子去世后,我遇见了这姑娘,便是一见如故。但丧期过去不久,若是直接将她娶回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便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夫人若是不信,可以查一下这处宅院,到底挂靠在谁的名下。”
我偏过头,给张知节使了个眼色。他当即了然于心,神色镇定地附和道:“夫人,这的确都是误会。你莫要因为这点小事,气到了身体。”
王慧敏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张知节,脸上的火气似乎消去了大半。她撇了撇嘴,瞪眼道:“好吧,今日我就信了你,若是叫我发现你在骗我……张知节,我必定阉了你!”
她甩了甩手绢,唤来车夫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她风风火火离去的身影,对张知节小声嘀咕了一句:“尊夫人……真是颇有风范啊。”
张知节眼皮微掀,多看了我一眼。虽然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模样,但现在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他朝我行了一礼:“多谢周侍郎解围。”
毕竟他前脚刚算计了我,后脚我便冒出来以德报怨。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我会愿意出来帮他背这个黑锅。
这回他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我笑着说道:“都是同乡,何必这么生分。若是张兄不嫌弃,直接唤我佑民便好。”
张知节有意跟我保持距离,直接拒绝了我称兄道弟的提议:“在朝为官,须得公私分明,还是以官职相称为好。”
“既然张尚书坚持,那我也不勉强了。只不过我有一事,实在是好奇。”
“何事?”张知节面无表情,身子不自觉地站直了几分。他似乎料到我会问官场上的事情,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随时准备好四两拨千斤,将我的问题给推回去。
可我偏就不问。
我一歪脑袋,侧身望向那眉眼熟悉的弱女子:“敢问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张知节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不按常理出牌。他表面上还是平淡如水,言语却颇为含糊谨慎:“不过是一介妇人,名字入不得周侍郎的耳,还是不知晓的好。”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凑到女子的跟前,嬉笑道,“这位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光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算是我三生有幸。”
女子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转头去看张知节的眼色,见他没有任何不喜,才唯唯诺诺地回答道:“奴家……名叫林兰芝。”
“芝兰玉树,当真是好名字。郎才女貌,一个知节守礼,一个兰香馥郁,实在是般配。”我笑着望向张知节,意有所指道,“希望你们都能配得上这名字。”
恬不知耻,豢养外室,又谈何知节守礼。
张知节闻言,脸色暗了几分,冷声道:“周侍郎有话直说便是,又何必拐弯抹角。”
“这话是张大人您自己说的,我可要当真了。”我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心里头自然不虚,说话也有底气,“敢问张大人,到底为什么在朝堂上举荐我?”
张知节面不慌心不跳,平静道:“该说的理由,我在早朝都已说了。周侍郎若是听不明白,我不介意再复述一遍。”
我追问:“该说的都说了,那不该说的呢?”
他回答:“自然是无可奉告。”
“哈,好吧。看来张大人是个守口如瓶的君子。”我语带嘲讽,发出了一声叹息,“可惜我周某人牙齿缝隙大,是个大嘴巴。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看到的某些事情……给说出去了。”
我本无意威胁他,但他看起来不会说实话,我只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张知节抬起眼皮,望着我说道:“周侍郎,这是在逼我?”
“啧啧啧,是你让我直说的。现在我真说了,你又不爱听。”我砸吧了一下嘴巴,摊开双手,摆出无奈的模样,“逼迫堂堂礼部尚书,下官岂敢啊。”
张知节忽然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他的眉眼生得温润,笑起来本应是如沐春风,现在看起来却有些凉意,像是吐着信子的笑面蛇。
他改口道:“虽然有些话说不出口,但行动远胜于言语。今日周侍郎替我解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感谢。在下有些田宅,皆是良田肥土,周侍郎若不嫌弃,明日我便派人将房契田契送去。”
我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给封口费,顺便把这宅院改到我的名下,让我在包庇他的同时,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我拱了拱手,答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这份大礼,我要是不收,反而会让他警惕。我若是收下,他才会稍微放心。
因为贪财好色的人,永远比两袖清风的人好把控。收了他的礼,便承了他的情。同在欲望的染缸里,来回滚上几圈,便分不出彼此,都是浑然一体的乌黑。
见我不再追问,张知节稍微定了心神。我转身告辞,摆了摆袖子,闲庭信步般走上了大街。
现在我该去找王慧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