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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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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安城外,乱坟岗。
狼嚎枭啼,鬼火狐鸣,方圆百里尽是荒野。
窦扶对这里了如指掌,在夜色中来去自如。
要下葬的是藏仙楼的绿荷。
青楼死人在坊间不是新鲜事,好些个急色的,喜饮酒用药的,或自身已有隐疾的,生死便在一息之间。
男人死了,亲眷多半会找上门,撕缠一番。若女人死了,鸨母便找来收尸人,将尸体处理掉。
青楼女子既已入行,任凭是否被迫,过往人事亦成云烟,死后只好葬在乱坟岗。
不只藏仙楼,整个晋安城的秦楼楚馆都会找窦扶收尸。
不为别的,就因她是女子。
鸨母们原不介意收尸人是男是女,只因去年晋安出了件骇人听闻的奸尸案,若不是那花魁的好姐妹为了送最后一程跟过去,竟不知那收尸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至此,安身晋安两年的收尸人窦扶,一跃成为鸨母们的“心头好”。
她向来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尤其是藏仙楼这样出手大方的地儿。
说起藏仙楼,窦扶首先想到黛素,那女人相貌绝伦,八面玲珑。
窦扶总觉得她不仅仅是鸨母那么简单。
安葬好绿荷之后,整个人大汗淋漓。
她弯下腰,从随身的花盆里拔起一株鸢尾,插在坟头。
正要取道回家,却不想被一具尸体绊了脚。
她低头细瞧,显然埋尸之人十分匆忙,不然尸身怎会露出一双腿来。
窦扶动了恻隐之心,将尸身拖出来,目光扫过去,顿时心下一沉。
她将蜡烛凑近尸体,面部脸皮残缺不全,东掉一块西烂一张,好几处掺杂着稠泥薄沙,如肉糜般腐烂不堪。
乍一瞧这张脸十分骇人,若因此断定死因却很牵强。
窦扶翻开眼皮,眼孔突出,口鼻内流出清血水,嘴唇发绀,手指青紫,下身衣裙脏污。
脸应是人死后再被蓄意破坏。
是何种原因,死后仍要坏了这张脸才肯罢休。
窦扶唏嘘,世风日下。
要不要报官?
若是报官,自己只身一人,人证物证皆无,搞不好会惹火上身。
慈悲多祸害。
窦扶将尸体重新安葬,亦在坟头插上一株鸢尾,径直回去。
与此同时,大理寺停尸房。
班布先发了话质问:“府衙的仵作验不出死因就罢了,你们竟也验不出?”
陈山鞠着腰,讨好地笑:“回班护卫,赵郁死因确实匪夷所思,但这只是个例,无关能力大小嘛不是?”
他窥探高慎的脸色,见并无异样,便暗暗松了口气。
大理寺仵作,名头说出去好听,其实就是个摸尸体的。
每日与死人为伴的差事,任谁都不愿意干,他一个贱籍,只能任人摆布。
大理寺卿赖全兴在仕时,借办案之便,受财枉法,积下不少冤假错案。
陈山最善溜须拍马,验尸只是走个过场,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如今赖全兴被斩首,由睿王高慎暂代大理寺卿,不出五日理清旧案积弊。
高慎乃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几乎与太子同岁。
常年征战在外,手握重兵,杀伐果决。
高慎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多年,对验尸未必了解,况且赵郁家中仅有一老母,如何结案简直易如反掌。
陈山试探着提议,“依属下之见,赵郁死于...破相,也说不准呢?”
尸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明显伤口,唯独那张脸。
整张脸皮开肉绽,几块面皮将落未落,里面的肉溃烂不堪,骨头若隐若现。
屋内的几个吏胥主簿离尸体几步之遥,纵使平日里办案多见腌臜,也不愿时刻面对这张令人头皮发麻的脸。
高慎立在尸体旁,神情凛然,“破相?”
短短两个字,屋内众人心头一颤,暗怼陈山事到如今,竟还想浑水摸鱼。
“大理寺的仵作不该只有这点本事。”高慎盖上白布,“樊县县衙缺一个仵作,到那儿历练吧。”
樊县,那个穷山恶水之地?
陈山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殿下,小的知错了,我...我不去樊县。”
“给过你机会。”班布拎起陈山往外走,“别以为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事儿能瞒得过去,殿下跟前还敢使奸弄刁,活腻了!”
“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陈山的哭喊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停尸房内落针可闻,众人暗自反思,自己平日里有无行差踏错之处。
不过陈山落得这般下场,亦是他咎由自取。
赵玢虽只有十岁,却也是心怀抱负的少年郎,经此一遭,他看明白高慎是个极其厌恶弄虚作假的人,反倒心安了下来。
他咽了咽口水,正色道:“殿下,属下赵玢,进大理寺这半年来,一直听陈仵作差遣,并未独自验过尸,且上任大理寺卿结案...迅猛,陈仵作验尸也很快,属下能记住的并不多。但是,今后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属下定会尽心尽力,不负所托。”
其他人见状暗骂,小崽子表忠心倒挺快,下一瞬却争先恐后:“属下亦会尽心办差,不负所托。”
班布回到停尸房,知赵玢只是个毛头小子,没什么验尸的本领,便询问高慎:“殿下,现下如何是好?”
高慎并未言语,眉头却难以舒展。
赵玢欲言又止,引得班布呵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他这才忙说:“城外有个收尸的姑娘,听说验尸手段十分了得。属下兄长在府衙当差,曾亲眼目睹过那姑娘验奇尸,不出一炷香便验出死因。只是请她验尸需费些银两,五十两一具,要价高,孙刺史也只请过那么一次。”
“五十两?”班布腹诽,这得多了得?
“属下所言绝无虚假。”赵玢补充,“只是...”
见班布又一次怒目横眉,他心一惊:“只是那姑娘验尸有个规矩,如有必要,会剖尸。”
几个吏胥主簿听后面色如常,早前便听闻那姑娘验尸会剖尸,只是未能亲眼见识罢了。
班布凑近高慎:“殿下,死后剖尸,这不是凌辱尸体吗?”
高慎思忖起利害,大启丧葬极重头七,即便从发现尸首这日算起,眼下也只余六日时间。
若是赵郁下葬前还未找出死因,事情恐怕会更加棘手。
不管什么办法,都必须一试。
“明日一早,去将庞氏请来。”
高慎吩咐班布:“你去将那姑娘找来,告诉她,既是她主张的手段,便由她与庞氏解释。”
班布仅讶然一瞬,便下意识抱拳,“是!”
他疾走两步骤停,看向赵玢:“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窦扶,具体在城外何处,属下不清楚...”赵玢立刻又说,“但她时常将一盆鸢尾带在身边,极易辨认。”
班布立刻消失在一众视线中。
城外密林,官道横贯,一座小院若隐若现。
屋子前头的空地有一片花田,紫蓝色鸢尾在月光的映衬下,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一串海贝风铃悬挂在房梁,叮铃作响,屋内烛火通明。
窦扶从屋后茅房出来,见一个男人扒在窗边,鬼鬼祟祟。
她不急着上前,悄无声息站在边上。
男人未察觉到旁边有人,嘀咕出声:“人去哪了?”
他不经意转头,差点跳起来。
惊魂不定中,他脱口而出,“走路没声啊?”
窦扶越过男人,进屋,“哪位?”
“小爷班布,你就是窦扶?”班布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一头利落单髻,面容姣好,未施粉黛。
身量娇小,一身男子圆领袍剪裁合身,与他想象中的收尸人相去甚远。
窦扶说:“验尸还是收尸?”
“验尸。”班布跟随进屋,地上架着一口锅,火刚灭。
锅里有小刀、镊子、银针、钩子、剪刀...他渐渐蹙起了眉头。
见班布随身带刀,窦扶问,“府衙派来的?”
班布四处看,屋中陈设与寻常百姓无异,“去了就知道了。”
窦扶将锅里的工具收拾好,随手背起一个束口袋,将一盆鸢尾挂在口袋一侧,“走。”
停尸房不分你我,大理寺与府衙没什么不同,一样潮湿,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味道。
冷冷清清的屋子,只有窦扶一人侯着。
原来是大理寺,机会,终于来了。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
窦扶抬眸看向屋外,黑压压的一群人,班布对身旁人耳语,目光不断瞟过来。
那男人就是高慎,面容冷隽,常年征战使得身子刚毅挺拔,墨色官袍衬得他更加凌厉,倒是应了大理寺卿的名头,如地狱修罗,不怒自威。
窦扶敛下眼眸,朝高慎行礼:“民女拜见睿王殿下。”
良久后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必多礼。”
“你先瞧瞧尸体。”
窦扶微微颔首,她走近尸体,双手掀开白布,尸体霎时一目了然。
因想到窦扶是女子,赵玢已事先在隐秘处盖上一小块方巾。
窦扶却不以为意,直接上手将方巾取下,动作十分老练。
在场的人面色一变,抽气连连,倒显得他们少见多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