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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牵动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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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一星期一次的体育课上,姜纪再次遇上了张亚冬。
那节课二班和五班一起上,跑完步后大家自由活动,即使何彤彤事先知晓,寸步不离地跟着姜纪,张亚冬依旧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终于,在连续绕着操场走了两圈后,何彤彤忍不住回头:“你跟着我们干吗?”
“没有跟啊,操场就这么大,随便走一走,何况大家都是同学嘛,明天你俩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吃饭?”张亚冬自顾自说的起兴,距离也越来越近,模样像极了校外小混混围堵女生。
姜纪能感觉得到路过的大家视线都往她这边聚焦,她如芒刺背,快步往前走,打算直接回教室。
“哟,冬哥追妹子呢。”
操场上有认出来的人调侃。
张亚冬摆手,笑得自信:“朋友朋友。”
何彤彤被姜纪拉着,张亚冬紧追,三个人的步子越来越快。
直到快要到操场门那儿,远远的,姜纪看到周迢一行人正往这边来,韩天勾住他肩膀说着什么,他脸上有浅浅的笑意,两只手都插到校服上衣口袋里,步子迈得松散慵懒。
脚步忽地慢下来,姜纪的头低下去,默默转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方向。
身后张亚冬喋喋不休,他又出主意:“你喜不喜欢看电影,不然咱们去看那个新出的片子吧,我来买票。”
两波人越走越近,四目相对的瞬间,钟文玺叫住何彤彤:“干吗去呢。”
难得这次问话没有石沉大海,何彤彤朝他疯狂使眼色。
钟文玺会意,他露出一贯的笑容,说:“有时间吗?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你和姜纪。”
最后憋半天憋出来这句话。
“走吧姜姜。”何彤彤假笑着,顺势拽走姜纪,站到钟文玺后面,“我们去交流一下学习。”
韩天是个自来熟,认出来姜纪后,和她打了个招呼。
姜纪嘴角紧绷,礼貌性地点点头。
“不是要去打球吗?你怎么又回去了?”韩天靠到钟文玺耳边嘀咕。
钟文玺极小声地回答:“不打了。”
姜纪垂眼,她两只脚踏进周迢的背影,假若抬起头,他的脊背、耳廓、后脑全都会落入视野中。
从前她都是这样遇到他的。
“走了。”
韩天不懂钟文玺在想什么,周迢却看得清,他打断韩天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人拉走。
脚下的阴影消失,姜纪抿了抿嘴唇,望向他,两秒后转回视线。
离得远了,韩天还在疑惑发问:“这就走了?”
“敢情钟文玺是给人家解围去了?”
周迢没否认,韩天恍然大悟,回想着刚刚的情形,说:“我听说张亚冬最近又去祸害你们班的那个谁,姜纪?”
“什么?”周迢一向不关注这些,他迎着光眯了眯眼,回应的语气很淡。
“但她好像有点内向,刚刚都不抬头看人。”韩天撇撇嘴,琢磨道:“不过张亚冬在致力于发掘咱学校的漂亮妹子这件事上真是锲而不舍。”
距离远了,尽头处变成一条边际线,上面的人缩成圆点,周迢想起方才和姜纪对视那一眼,她极轻极快地躲过去,停到看不到的那边,像是掠过蝶翼。
的确是不怎么抬头看人。
因着他记得这个名字,对她的五官没有具体印象。
啧两声,韩天一脸坏笑:“迢,你条件那么好,追你的人也多,不准备早个恋?”
“没准备。”
周迢半个眼神也没给他。
“认真的,你真没想过啊。”
“那真可惜,多少女生的愿望这下全落空了。”
韩天聒噪的声音近在耳边。
周迢并没告诉过别人自己在恋爱这方面的想法。
他会没兴趣,或许是由于父母。
见过两个人在一起最不堪的样子,便不想让自己也陷入那样的境地里。
狼狈到不像平时。
而确保不发生的概率达到百分百,就是现下的状态。
张亚冬心理素质是真的好,面对这样的局面他都没急着走。
钟文玺朝他瞥一眼:“你还有事吗同学。”
“没事没事,你们学习去。”离开前,张亚冬笑着和姜纪说下次见。
见人走远了,何彤彤松口气:“可算甩开了。”
钟文玺问她:“怎么回事?”
“那人就见了姜姜一面,结果非说喜欢她,姜姜又对他没意思,当然要拒绝了,他这不就开始死缠烂打了。”
“今天谢谢你。”姜纪向钟文玺道谢。
钟文玺温和地笑笑:“不用,一个班的同学,更何况大家也算朋友。”
何彤彤不乐意了:“等等,什么朋友,你们男的怎么都这么自来熟爱交朋友。”
“行,还不是朋友,是同学。”
钟文玺倒也顺着她,何彤彤这才缓和了语气,她问:“你们要去打球啊。”
“不打。”
“你可别是因为我,不吃这套。”
“不是。”
两个人一答一回,气场很能合得来,姜纪便找了个时机偷偷溜走。
偌大的校园里,姜纪思绪和步伐一样乱。
她这会儿倒不是怕遇到张亚冬,如果不幸真发生了,大不了就吼他一通,反正她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泥巴人。
姜纪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她最近不正常,情绪常常因人而起,其中不乏难堪、喜悦、失落,每种都无法控制,袒露得彻底。
牵动者久居云端,不会在意水中有条仰望的鱼。
她讨厌患得患失的独角戏。
可哪里有得?
秋风起,落叶打旋,姜纪驻足在原地,仿佛陷入一个自证的怪圈,她走不出。
回家路上,大树上有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挂在树枝边,叽叽喳喳,发出被认为是吉兆的叫声。
巷口处,姜纪发愣了会儿。
一个唯物主义者,莫名在那刻升起一种别样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
推开门,蹒跚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外婆半白的头发被头巾围住,她还穿着姜纪记忆中的花色外套。
云和占地面积不大,但之前姜家住在城北,外婆常居城南,距离不算太近。
当初搬来林泽,张丽同外婆商量过接她过来,外婆不愿意,大概是对生长的土地留有余恋,总觉得比其他地方更好。
“小纪回来了?来,让外婆看看。”外婆笑意盈盈地朝姜纪招招手。
姜纪不再发呆,小跑着过去,说:“不是不过来吗?”
“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走得动,当然得来看看你们。”外婆伸出手拨开她两边的刘海,掖到耳后,告诉她这次来的目的:“今年是你奶奶的三周年忌日,记得吗?”
奶奶。
这个用来形容亲人的叠词,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姜纪的生活里。她从记事起便很少喊,接回姜意后家里没人提,日复一日,就要逐渐淡忘很多事。
奶奶去世那天是大年初三,姜纪是没忘的。照云和那边的习俗和说法,这不吉利,小辈要远离。
那正好给了姜纪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没去过墓地,也没有一丝一毫想去的欲望。
外婆这次来林泽,似乎是为和父母商量这事。
饭后,张丽笑着,“妈,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把家里收拾收拾,多买点菜。”
“一家人不讲那么多,想来看看你们,这不就来了。”说着,外婆打发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姜意和姜叶博,姜纪拿着碗筷去了厨房。
“林远,她走三年了,不管之前做了什么,毕竟死者为大,过年回云和该安排的都要安排好。”
家里面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好,断断续续的水声中,姜纪依稀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有关奶奶的一切,她都不太想知道。
包括刚刚外婆对张丽说过的那句关于她的话。
“这孩子,小时候明明活泼得很,现在安静到话也不讲几句了。”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无声地披到姜纪肩膀,稍微一想,云和的一切便在顷刻间涌进脑海中。
在姜纪的记忆里,奶奶是强硬且封建的代表。
二十年前的云和连三线小县城都算不得,爷爷因为和别人合作开了家足够赚钱的厂子,就此打下一片自己的地盘。那些年,姜家称得上是云和的富贵人家。
姜林远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孩子,他顺遂地读书长大,和张丽经由相亲认识,谈了两年恋爱后,再按步骤结婚生子。
张丽怀上第一胎时,九十年代的医学技术还不够发达,所以甚至在她进手术室之前,姜家一致认为这一胎会是个男孩。
姜纪完全不记得刚出生的事,但她大概可以想到他们大跌眼镜的样子。
姜纪记得的是,作为第一个小辈,即使没按照大家所想的是个男孩,她仍旧被捧在手心里。
模糊记忆里的奶奶同之后很不一样。
跌倒后,第一个扶起姜纪的是她,踩缝纫机给姜纪做衣服做鞋子的是她,雕刻竹蜻蜓拿给姜纪玩的是她。
那时她没落下该属于孙女的爱。
姜纪两岁那年,爷爷突发脑溢血住院。当时厂子仍然靠他撑起,姜林远只学了些皮毛,还没完全接手,这对刚刚成家的父母来说是个噩耗,对于奶奶也是。
几十年的婚姻走下来,双方已经不再只是拥有感情的丈夫妻子,更捆绑着利益人生命运的关系。
事情变化的节点是爷爷治疗了半年多,花费许多积蓄后仍旧去世。
打那之后,奶奶的脾气越来越差,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因为她的高血压和心脏病,家里没人敢惹她生气,姜纪同样害怕,不再像之前一样跑到她面前闹着玩。
后来四岁,姜意出生。姜纪幼儿园下学,姜林远领她去医院,她记得姜意小小的一个窝在被褥里哇哇大哭,记得爸妈脸上舒展不开的愁云,更记得奶奶强硬的面容。
病房里,姜林远和张丽商量,“我们也是没办法,先送她去她外婆那儿待一段时间,等过几年会把她接回来的。”
张丽已经哭了好几遍,她眼泪像是干了,只是坐着不说话。
“况且她留在这儿,你的工作要怎么办?工厂已经开不下去了,我也要另找活干,家里还有老人小孩要养。”姜林远抽了支烟,他看起来很是焦虑烦躁,“至于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万一她出点什么事……”
不管张丽知不知道,后来的姜纪却再清楚不过。
“祖上都是三代单传,不能到你这儿连个孙子都剩不下吧。”
这便是奶奶的脾气,是她的据理力争。
送走姜意前一天,姜纪对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只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
妈妈好不容易答应可以让她去医院。
她想。
这么算起来,她还没有真的见过小妹妹,爸爸妈妈总说妹妹太小,不让去。
到了拐角的走廊,姜纪的笑容忽然收住,连扎起的头发也耷拉下去。
“奶奶好。”她乖乖地打招呼,低下头。
“来病房干吗?不是说让你少来这种地方吗?”
奶奶常是这种一脸冷漠的表情,眼睛眯着,让人害怕。
姜纪说话都结巴:“我来,来看妹妹。”
“什么妹妹,不用看了,你没有妹妹。”
留下这句话,奶奶不再管她,转身走了。
生下来不到两周的姜意,消失在姜纪的世界里。
之后过了两年,姜纪多了个弟弟。
大脑开始储存儿时记事的日子里,奶奶是分外和蔼的的模样,那或许与她期盼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有关。
没人注意到小学一年级的姜纪已然失去幼儿园的天真活泼。
父母工作很忙,没空照顾她,大部分时间负责衣食住行的是奶奶,而奶奶对姜纪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小博呢?他去哪儿了”,“让给小博,他是弟弟”,“学学小博,看他多聪明”。
姜纪年龄小,但是她知道自己应该要让着弟弟,也知道奶奶更喜欢弟弟。
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总渴望得到爱。
尤其是曾经得到过的爱。
做练习册时,姜纪偶然间读到一篇文章,标题是我最爱的人,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回想那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奶奶,企图从其中学习一些魔法分得奶奶的爱。
于是她绞尽脑汁画了一幅画,她偷偷放在背后去了厨房,鼓起勇气说:“奶奶,我想送给您个东西。”
奶奶当时转过身看了她一眼。
是有那一眼吧,不过也只有一眼。
下一秒,她紧紧攥在手掌里的画纸被调皮的弟弟夺过去。
姜纪那时候想,哪怕就一句。
轻飘飘地安慰一句也好,象征性地责怪一句也好。
然而目睹一切的奶奶看着姐弟俩争抢,对她说:“你让着点小博嘛,给他给他。”
撕碎成两半的画孤零零地落到地上,她给自己的画作起名字叫我最想爱的人。
越长越大,姜纪变得懂事,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奶奶那不是爱弟弟更多一点,是重男轻女。
她不喜欢奶奶,乃至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