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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两界门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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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未露,太承宫里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不像时常居住着人,像蒙着厚重尘埃的旧书仓。突然传来一声响,宫殿外的宫人们哆嗦了一下,低着头看向地面,无一人敢随意进入宫殿查看情况。一个天青色的小茶杯被甩到地上,里面枯了半截的花撞到旁边的书架上,折了。紧接着,一个有些莽撞的人影跌跪在一堆瓷片面前。
濯清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然而像有一口气梗在胸膛里,无论如何也捶打不出来。他目光呆滞地看向不远处的碎瓷片,手伸出去了一半,被另一只手又拉了回来。心脏很疼,他喘不上气。身体机能全部消失了一般,脑子像被定格了,他无法拉动思绪往前迈一步。
濯清尘空洞地看着自己颤抖纠结的两只手,嘴巴微微一动,轻喃出两个字音。字音脱口,濯清尘顿了一下,像是在判断这两个字究竟有没有用。随后,濯清尘连续不断地叫着这两个字。他叫得很轻,似乎害怕声音一大就会吓跑什么,又叫得很急促,好像对方再不快点出现,就会有什么东西失控。
濯清尘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时不时还要被恶意拧上一把。他成为了无法控制情绪的傀儡,傀儡喜怒无常,但傀儡有开关,开关名叫步生莲。步生莲成为了傀儡的禁忌词与安全词。他因为禁忌词被放逐,又因为安全词得救。
不知道是过了一盏茶、一柱香还是一个时辰,午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该上早朝了。”
晨光熹微,太承宫像是从铺满沉积物与残骸的黑暗海底升到了水面之上,回到了人间。呼吸乍然通畅,先带出了一阵无意识的咳嗽,咳嗽时身体的抖动甩走了手上将落未落的液体,带来一点湿润黏稠的凉意,濯清尘猛地被惊醒,手中一疼,他下意识松开手,掌心里几乎嵌进去的碎瓷片被慢慢回胀的掌心肉顶了出来,从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又碎成两半,破口的一边沾着血。濯清尘意识彻底回笼,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心中有什么东西摇摆了一下,带来扛不住的心悸与崩溃,濯清尘慌乱地往外看,但宫殿空荡荡的,无人来救他。
“陛下,该上早朝了。”
午令的声音再次响起。
濯清尘狼狈地撑着自己站起来,他麻木地换上衣服,麻木地披上名为皇帝的画皮,一步一步往外走了。
他早就知道,他救不了自己。
酆都有一处地方叫做冥泉堂,是酆都接收人间纸钱的地方。这里很安静,只有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鬼掌柜,日日托着长烟杆,拿着算盘算人间来的纸钱。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鬼了。从人间下来的纸钱不用鬼打理,纸钱认路,残缺或污脏的在半空中便自燃了,连一点余烬都不留,完好的便飘进桌上各个名牌之下的盘子里。
步生莲有一段时间经常呆在这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他盘坐在自己的托盘前,看着这些纸钱一张一张飘进托盘里,步生莲想:这一张是濯清尘在想他,这一张也是濯清尘在想他……
白无常蹲在忘川河边,想那人送他回冥界时说的话:“我这辈子除了暗卫阁弟子宿舍,不是住在屋顶上就是住在树上,你既然先我一步走了,那去了冥界莫要闲着,给我盖个大宅子,等着我去找你。”
白无常“呔”了一声,这人在自个儿死前不说多喂点瓜子鸟食,还让自个儿给他盖宅子,要不要脸了?
不要脸就罢了,他死了好几天,也没见那抠门的夯货给他烧一张纸钱,他在冥界穷得叮当响,还建宅子,去你丫的白日做梦,等回了冥界睡大街去吧!
步生莲捧着纸钱往回走。
这只鬼如今也无家可归……他倒是往梅花林一躺就能睡,但自从步生莲回到冥界,别说回梅花林,就连看都没看过一眼。现下,这人间的少爷、冥界的精怪找阎罗要了一间小屋,算是在阎罗殿有个落脚的地方。
白无常鬼怂且贱,脑瓜子转起来,跟了上去——地上的人唯恐少烧一张纸钱,地下的鬼就会过不好。这鬼有钱,能坑。
白无常鬼贱但怂,一肚子坏水不敢让鬼听到声儿,他捂着肚子,悄悄跟步生莲说:“我有办法让你见到他。”
步生莲脚步猛地一顿,手中托盘里最上面的一张纸钱轻轻飘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乖顺地落回了托盘,步生莲将那张纸钱摆正,捻着纸钱的边儿,“我不懂冥界规矩,若被你诓了,算我糊涂误事,做个倒霉鬼,还是你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白无常憋了半天,憋出来四个字,“难得糊涂。”
步生莲嗤笑一声,抬脚继续往前走。
白无常亦步亦趋,听到步生莲继续说:“冥界有思律堂,思律堂有魂魄契,你去签个契,若是做不到,就魂飞魄散,连鬼都做不成。”
“……”
您老这也不像不了解冥界规矩啊。
逆忘川而上,行至源头处,有一处天然水洞,无顶,中央有一面结成的水镜。步生莲在水镜前伫立良久,一遍一遍地捋顺呼吸,眼看冥界人造的太阳要西移,月亮都要出来了,他这才鼓起勇气将手轻轻放在水镜之上。
水镜清澈透亮的镜面瞬间被白色烟雾覆盖,烟雾萦绕出个人形来,面容模糊,看不清晰,随后萦绕在人形身上多余的烟雾猛地荡开,步生莲下意识眨了下眼,再睁开时,水镜清亮无比,镜中人盈盈含着笑。步生莲呼吸一滞,心跳如擂鼓,眼泪却落了下来。
白无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步生莲码在阎罗殿小屋的纸钱收到乾坤袋里,然后动作迅速地签下冥界一座大宅子,拉着人签了房契,把房契扔到旁边生着青火的小香炉里,眼看房契化为灰烬——生效了,他才呼出一口气。
紧赶慢赶,赶在那只糊涂鬼反应过来之前把房子搞到手了!
下一刻,白无常被人掼到地上,步生莲睫毛还挂着一滴十分细小的水珠。步生莲攥着他的衣领,“那是假的……”
步生莲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水镜里的画面是假的。
眼前的黑气黑得发红,白无常咽了口唾沫,“你你你……冷静啊,我说‘忘川水镜能让你看到执念之人’,你看到了!”
“你说的是忘川水镜能让鬼看到执念之人在人间的生活。”
“是!”白无常双手挡着眼,闻言悄悄漏出一条缝,声音有些发虚,“我没说看到的是真是假啊……”
步生莲笑了下,睫毛那滴小水珠被他眨了下来,又落到脸上,看上去像又哭了一次,莫名有些委屈。
白无常有些磕磕巴巴地补充,“魂魄契没有判我魂飞魄散……”
“那还当真怪我糊涂。”步生莲一把把白无常拎起来,“早知道在人间把你炖了多好。”
白无常眼睛瞪大了,结巴地在他手下挣扎,“你……你要干嘛?杀鬼是要下地狱的!你别冲动……有话好好……哇!”
白无常被步生莲扔到了忘川里,白无常周遭即刻升腾起气泡和热气,白无常龇牙咧嘴地往岸边伸出手,又被步生莲踹回了忘川。
“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我是不可能把房子给你的!”
“我不出手是我让着你,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吗!”
白无常求饶、气急败坏、发怒,怎样都不好使,步生莲连一句话都不回他,只在他试图往岸上爬时再次把他踹回去。
白无常的袍子已经烂了,再在忘川里待下去哪怕不魂飞魄散,也得丢小半条命。白无常正在组织语言试图不惹怒眼前这只不怎么稳定的鬼,就见步生莲突然停下来,看着忘川上慢慢靠近岸边的小船。
船上是勾魂使。
步生莲拜托勾魂使去人间时替他看一眼濯清尘——步生莲并非人魂,做不了勾魂使者,去不了人间。
步生莲顾不上白无常了,身影转瞬落在勾魂使面前,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勾魂使沉默了一瞬,“行尸走肉,一游魂也。”
步生莲想起水镜里那个平静温柔的笑,有一瞬间的恍惚。回过头,白无常趁他走远,正要爬出忘川。
步生莲一挥手,铺天盖地的黑气直冲白无常而去,白无常举起双手,终于吼道:“有法子,当年阎罗就是靠这个法子回到人间的!”
黑气在兜头扇到他面门前停滞,步生莲居高临下,“他怎么回去的?”
“千年犀角香,虚界门始开。心头血不止,两界路方成……他们不是说,你看过这本禁书了吗?”
“禁书?”
“判官的禁书。”
“哪里有千年犀角?”
鬼话连篇毫不忌讳的白无常这时却不敢往下说了,他把自己藏在忘川里,只余下一双眼睛。
“你若不说,我就去砸了无常府,用寒铁锁把你捆起来再扔回忘川。”
寒铁锁束缚魂魄之力,到时候就不是如今先烧袍子后燎皮肉这般慢条斯理的温和“炖法”了,他恐怕顷刻间就能被忘川洗得渣都不剩,“判官有!但是你敢去要吗?”
步生莲的身影再次消失。
判官并未从手中书上抬起目光,“千年犀角在左边第三排书架从上往下数第四排第五个格子上。”判官翻过一页书,不急不缓地说道:“但是……你有心头血吗?”
步生莲猛地顿住。
判官眨眼来到他的面前,卷起书拍了拍他的胸口,“或者说,你有心脏吗?”
他没有心脏,也没有心头血。他是土生土长的冥界鬼怪,这具皮囊之下,并无血肉,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黑气。他非人魂,因此既无法像阎罗一样重开两界门,也无法像勾魂使和黑白无常那样行走于两界。若非当年被阎罗带去人间,他也许要一辈子扎根在孟婆摊后的梅花林,听路过的游魂说几句人间闲事,浑浑噩噩度过鬼魄漫长的寿命,不知人间有位濯清尘。
步生莲垂眸,他看着手里的千年犀角,哪怕知道无用,他一时也舍不得丢掉,“我想见他。”
“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徒增烦恼罢了。”
步生莲固执地重复,“我想见他。”
“哪怕见他一面就要寒铁加身,受血池之苦?”
“有办法能让我见到他?”
判官愣了一下,步生莲来到冥界后始终蒙着阴霾的眼睛一瞬间极清极亮,像是寒冰化水洗去玉石身上的尘埃。
判官心想:反倒是冥界的身份成为了他的负累吗?
“勾魂使并不知……他手中的那把勾魂器与黑白的锁链、长鞭有所不同,乃是从人间所得。”
也就是说,步生莲可以借由勾魂器,让勾魂使带他去人间!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判官几万年不曾失态过,此话一出口,他先给了自己一巴掌。
待步生莲离开,判官转头瞧着身后蹲墙角的白无常,眼中的笑意含着冰,“小白,你又想去人间受罚了?”
白无常顾不上受罚不受罚,惊愕地盯着判官腰间——那根从来都沉寂不动的判笔此刻正微微颤动着,“判……判官大人,您的判笔……”
判官懒得去看,“我口无遮拦,失言当有罚。我将闭关三月受罚。小白,若你再惹事,下一次,便让你与小黑分隔两界,一世不得见面。”
白无常藏回墙后,只余处一双眼,“我错了。”
判官叹了口气,把书扔到桌上,转身回了府中。白无常探出脑袋,看到判官进去之后,两侧的书架自发移动到中间,成了一层又一层关闭的门。白无常盯着判官身影最后出现的地方,心想:判官与判笔同源,判官一言一行便是判笔之意,那这“失言”,算是判官失言,还是判笔失言?
勾魂使者去人间勾魂得领任务,报备时间地点,领牌子……与人间流程一样繁琐。勾魂使统领一众勾魂小鬼,非气运之人压根用不着动用勾魂器,也动用不了勾魂器,步生莲能够去人间的次数其实少得可怜。
步生莲日日等在奈何桥头、梅花林前,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勾魂使才拿着勾魂器来到他的面前。
步生莲来到太承宫时,寝宫里没有一个人,步生莲在空中飘来飘去,在等濯清尘的间隙无聊地点评寝宫的布置。
床上的被子太薄了、桌上的茶水凉了也没见来人换。最后,步生莲坐到桌旁,目光看向桌角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与太子府那只样式有些不同。步生莲单看着里面插着的各色的名花,觉得这不是濯清尘喜欢的。
门外响起脚步声。
步生莲托着腮的手慢慢拿下来,他下意识挺直腰背,甚至清了清嗓子,目光追随着开门进来的濯清尘,直到濯清尘将花瓶里的花扔到一边,将怀里红艳艳的花朵插在里面,步生莲才意识到濯清尘怀里原来还抱了花。
“啊!”步生莲低头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黏回濯清尘身上,“我就知道你不喜欢那个。”
也许是嫌他来得晚了,因此濯清尘并未搭话。但濯清尘一贯口嫌体正直,花瓶被濯清尘搬到桌子正中央。
步生莲伸手碰了碰花朵,“这是凌霄花?”
对面的人笑了一下,手指碰了碰他刚刚放过的地方,“这不是凌霄花,这是晚秋石榴红。”
步生莲动作顿住了,他伸出手,把手放到濯清尘面前。“哥?”
濯清尘叹了口气,微微抬手,广袖顺着他的小臂下落。濯清尘的手穿过步生莲,将花的头抬起来。“石榴花花瓣繁复,散乱无序,这两种花到底哪里像了,你是怎么弄混的?”
步生莲收回手来,“谁知道呢?可能当时,只顾着看你了吧。”步生莲看着广袖垂落后濯清尘裹满手掌和手腕的纱布,挣扎着从那片白中撕扯下目光,重新看向濯清尘,“可惜……可惜是秋天,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来……如果是冬天就好了,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太子府的梅花呢。”
濯清尘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失意,随后又挤出一点笑,“太子府的梅花吗?出了一些事,我让人重新种了一些,可能不是你当初的布局了。但比之前的梅花多,品种也是你挑的那些,你别生气好不好……”
“我不生气……”步生莲想起什么,狗皮膏药似的凑上来,“哥,我跟你说个秘密,奈何桥头,孟婆门后有片梅花林,阎罗说,我就是……”
勾魂使出现在步生莲身后,步生莲停住话音。
“这就要走了?”
“是,回去吧。”
步生莲站起来,又蹲下,“哥,你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把朝廷的事交给白无生他们,别什么都自己做。对了,帮我去看看醉春楼出了什么新品……”
勾魂使收回勾魂器,“醉春楼一年前已经倒闭了。”
步生莲苦笑一声,“是吗?”
他站起来,“走吧。”
濯清尘眼前的花瓣颤了颤,他笑了一声,“那么喜欢梅花,你说,你该不会是哪里的梅花精吧……”
无人回答他。
也无鬼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