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光同行的你》沉雾舟

12、夜谈

　　夜晚的澜湖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着柔和的清辉。
　　郊区原本人就较少，到了这个点，水边的灯灭了大半，湖边只剩下寥寥几个跑步的人。
　　夜风裹着水汽拂过萧落的脸颊，带起丝丝缕缕的秀发，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捋了捋嘴边的头发。
　　萧落就近捡起一块石头，手臂扬起最大幅度，她差点被这个力度带倒。
　　石头扑通一声，激起高高的水柱，随即无声无息地潜入湖底。
　　她大口大口地吸气，胸腔中的愤懑久久难以平息。此刻她见四下无人，一片静谧，也没了顾忌，她有一万句脏话想骂出来。
　　“该死的竞赛体制！为什么要这么严格死板？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萧落情绪激动，对着湖面肆无忌惮地宣泄负面情绪，她又捡起石头，猛地往湖中一抛。
　　她手作出喇叭状：“全都去死吧！全都别得奖了！干脆以后把设备故障也纳入评分体系也好了！！”
　　一番歇斯底里的控诉之后，萧落感觉胸空了不少，她坐在湖边石头上，整个人变得无力起来。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今天在考场上她起码没有像一个市井泼妇一样发泄情绪，想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没有那么情绪稳定。
　　小时候，她藏不住脾气，有任何不快就当场发泄，不管处在何地何境，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
　　有一次在父亲老家的酒席，准备回城的时候，一个阿姨刻意拦着出口不让她去找爸爸，等她抬起头，阿姨没有一丝惭愧地笑道：“我把你认成了别人。”
　　萧长钧急急忙忙地找过来：“落落，我们一车人都在等你呐，你怎么还呆在这不过来。”
　　她又气又委屈地指着阿姨，大声控诉道：“是她，她拦着我，她不让我回去！”
　　场上所有人看向这边，阿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咄咄逼人：“长钧，你看你教出来的女儿好没有教养哦，这么小就当着那么多人指责长辈，长大还得了。”
　　那些不熟悉的父老乡亲对着她指指点点，萧长钧面露难堪，抱着她匆匆离开了酒席。
　　那天回到家之后，父亲很平静地跟她讲道理，他说一个人情绪稳定非常重要，一味地发泄情绪很容易引发冲突，激化矛盾，让人失去判断力，到时候有理都会变得没理，她可以尝试慢慢地让自己成为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后来萧落渐渐地在类似的情况下，学会压制自己的情绪，做一个情绪稳定的假人，人前岁月静好，人后歇斯底里，久而久之，她真以为自己修炼成了理想的样子。
　　眼前幽深的湖面快速地修复好了那几圈波澜，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落手撑着石头，胸刺疼刺疼的，低头大口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的失败者，只会躲起来无能狂怒。
　　她的目光瞬间锋利，抓起一把沙，在一声怒吼中，沙子纷纷扬扬落入水面，形成密密麻麻交织的微波。
　　“萧落。”一道低沉的声音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萧落吓住了，她机械式地一顿一顿回过头，才看清昏暗的夜色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是叶明衍，他站的笔直，眉头微微皱起，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这一瞬间，萧落一整个人又社死又难堪，她刚才的怒气全然消失，转而充斥着一种被人看破真面目的羞耻感，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脸色通红，坐在石头上茫然无措。
　　叶明衍一步步地走近她。
　　萧落紧张得语无伦次：“我……你……你站在这多久了？”
　　叶明衍脱下黑色冲锋衣，坐到她的旁边。
　　萧落穿着一件无袖长裙，初秋的夜晚，再加上湖面的水汽，温度并不理想。
　　只见叶明衍把外套套到她的身上，外套隔绝了冰冷的空气，清新的中药香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
　　他说：“最近降温了，多穿点再出来吧，”
　　萧落愣愣地看着叶明衍，他望着湖面淡淡地解释：“我最近晚上会绕湖跑步。”他指着离她不远处但是不明显的一块石头：“跑完之后就在那里打坐。”
　　然后被她的声音打破了平衡，他走过来，犹豫着该不该过去，会不会令她感到不适，见她衣着单薄，不顾对身体的伤害肆意发泄情绪，他再也忍不住叫了她。
　　叶明衍略带怜惜地看着她：“你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后面还有更多比这难过的事情呢。”
　　“所以你都看到了？”萧落瞪圆眼睛。
　　叶明衍淡淡地笑了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怕。”
　　“对不起，我太失态了。”
　　“我还是那句话，身体是你自己的。”
　　萧落别过脸，她的脸又红又烫。
　　她频繁地眨眼，感觉自己快哭出来了，叶明衍面对她的行为，第一反应不是对自己的负面影响，而是关心她的身体。
　　萧落的成长过程里，父母都很爱她，可是他们忙着各自的事业，很少真正地了解她的内心。
　　渐渐地，她在最亲近的父母面前也变得报喜不报忧，开始隐藏自己的情绪。
　　叶明衍是第一个撞破了她的伪装的人，他并没有指责她，批判她。而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介入她的情绪。
　　“其实我今天……”
　　“我都知道了。”他难得地打断她的话语，防止她再度沉浸于情绪中。
　　萧落披着他的外套，与他对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想透过这扇窗户窥探他的灵魂。
　　“叶明衍，你一直都这么波澜不惊吗？”
　　“是人类都会有情绪，但我会通过觉察、接纳、转化，让情绪像溪流归海自然平息。”
　　萧落不解：“你一直都这样吗？”
　　“嗯？”
　　“从小你就是个情商高的人？”
　　他笑了笑，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的第六感？”
　　"你的第六感错了，我是一步步成长过来的，以前的我跟现在像精神分裂，跟我要好的朋友都说我变了很多。"
　　这话勾起了萧落的好奇心，她联想起床底发现的阿普唑仑。她接着问道：“以前的你是怎么样的？”
　　叶明衍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像极了澜湖水面折射的月光。
　　他看向湖面，伴随着微风思绪回溯到从前：“算是我初中的时候，我在进修附中读书，我不喜欢学习，讨厌上课，讨厌考试，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每天和他们一起逃课，上网吧，酒吧，游戏厅。偶尔还约着跟别的学校打架。”
　　萧落吃惊地望着他，她真觉得现在认识的叶明衍像精神分裂。
　　“你以前是不良少年？”
　　“是吧，是老师口中的问题学生，我当时觉得这就像电影里的古惑仔，特别标新立异，鹤立鸡群，能引起别人的瞩目。”
　　叶明衍继续说道：“临近中考的时候，本来和几个朋友相约好了去职专，老师大概看不下去我这自暴自弃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联系到了我哥，那时候我哥从国外读完硕士不到一年。”
　　“他忙得要死，还专门抽时间来学校，老师跟他说了很多，那天他脸色很不好看地送我回住所，他马上关上房门。”
　　叶明衍笑着，双手比着样子：“我哥顺手抄起门口的羽毛球拍打我，我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他怪我不努力读书，怪我自暴自弃。他打完我之后，跟我讲了很多，我醒悟了，开始认真学习。”
　　“然后你通过这件事成长了？”
　　叶明衍轻轻的摇头，他垂眸看着石头：“后面还发生了一点事，我中考结束那个暑假，我哥资助了一座道观修缮，那个长老就提议我可以来体验生活。”
　　萧落大脑飞速旋转，她隐隐猜到他的一点事才是影响他的大事。
　　叶明衍继续说：“道观的日子很清苦，也很快乐，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
　　“所以是道观的经历启发了你。”
　　叶明衍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师父常常说“致虚极，守静笃。””
　　"他教我打坐，教我腹式呼吸，教我与道合真，自然无为，不执不抗的道理。"
　　“他说终极境界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萧落一脸懵懂：“你说的这些我还不太明白。”
　　“我开始也不懂，这些道理靠自己慢慢地领悟的。后面我就慢慢地看淡了，开始向内求，追求心外无物的境界。”
　　他的目光转向她，一脸的认真：“萧落，其实你可以不用强压自己情绪的。”
　　澜湖的夜风卷起萧落披散的头发，发丝扫过冲锋衣领口，她避开叶明衍的目光，低下头：“我不是圣人，我如何像你们这样看淡尘世。”
　　他道：“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
　　她征征地看着他，连自由流动的空气也凝滞了。
　　“我一般会练八段锦，还有打坐冥想，你愿意跟我试试吗？”
　　叶明衍像个心理医生一样，教她吐纳气息，风无声地从她身边经过。周围一片寂静，唯有清冽的流水声与偶尔几声鸟叫。
　　萧落感觉身体静下来了以后，体内活跃的粒子也在慢慢地趋于平静，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叶明衍系统般的引导声，引导声消失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点地跟自己和解。
　　等她慢慢睁开眼睛，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很多，整个人也平和了很多。
　　叶明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感觉如何？”
　　萧落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很轻松，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
　　叶明衍真心诚意地夸奖她：“不愧是学霸，一下子就通了，很多人一开始都进不去状态。”
　　萧落被他夸的耳尖发烫，一时间想要转移话题。
　　她道：“叶明衍，都是我在问你的事，公平起见，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身上的外套滑落了一点，叶明衍贴心地帮她整了上去，萧落已然平复的心跳重新开始躁动。
　　叶明衍认真地想了下，问道：“你说——你以前在艺校读书，为什么会放弃艺术方向成为文化生。”
　　上次聚餐并未详尽的事，他居然还记在心上。
　　轮到萧落陷入沉思，她回忆起自己的艺术生涯，回忆她小时候一个人缩在琴房练琴的场景。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暑假，一家人看了一部电影，回去我就跟我爸妈说，我想学钢琴，然后我父母让我转到了艺校，艺校设了小学，初中，高中部，我就这样从小学学到了初中。”
　　“练琴太煎熬了，别人周末出去玩，我却坐在琴房反复打磨乐段，一个曲子练一星期都练不通顺，练通顺了也被老师批评没有灵魂，后面看到琴就烦躁，想砸了它。”
　　叶明衍笑了下：“这就是你放弃的原因吗？”
　　萧落摇摇头：“这些还在忍耐范围里，到了初三，大家都在争取本部的升学名额，更次一点的准备一中二中的艺考，我那时候文化课还行，老师说我就算不留在本部，走艺术生去一中也是绰绰有余。”
　　“有一次物理复习课，我们那个物理老师说，你们这些学艺术的女孩子，到了高中最好通通都去学文科，初中物理都学不明白，以后看到公式只会死记硬背，有什么用？”
　　“我就不服气嘛，我当时站起来说，老师，我不希望您因为一次成绩就完全否定女生学理科的能力，女生学理科也能学好。”
　　“那个老师就很轻蔑地说，好啊，就拿我教的物理来说，女生成绩普遍低于男生，你们再去物理竞赛官网看看，省前三等奖得主女生的含量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我说，微乎其微不代表不存在，既然存在就代表女性个体具有学好理科的能力，请老师别带着性别刻板印象一杆子推翻一船人。”
　　然后老师哑口无言，觉得面子挂不住，气冲冲地夹着书走出了教室门。
　　那天萧落回到琴房，思考了很久，最终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
　　她要以文化生的途径冲刺全市升学率最高的中学——淮徐一中。
　　她的老师极度地不理解她：“你是我从小学带到初中的优秀学生，既然能直升本部，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想要证明自己就放弃钢琴生涯吗？老师想你应该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
　　夏远霖听到自己女儿临近中考要放弃艺术生身份，急的衣服没换就赶到艺校。
　　见到萧落，她急切地捏着女儿肩膀问：“落落，你跟我说，你遭遇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做这个决定，妈妈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
　　萧落看着母亲还穿着实验室发黄的白大褂，白大褂布料皱巴巴的，沾染了乱七八糟的试剂颜色。
　　她抱了一下母亲，接着冷静又坚定地表示自己要走文化生途径。
　　夏远霖愣住了，她和老师一样不理解：“你七岁开始学钢琴，中间吃了那么多苦，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走到这，确定要放弃吗？”
　　萧落能理解母亲的心情，她拉着母亲的手，一脸的认真：“妈妈，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人，穷极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起码我现在才十五岁，我就知道了我不喜欢钢琴，我不想要学钢琴。”
　　夏远霖听完之后，征了征，最后她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语气温柔：“我经常跟我同事讨论，先天基因与后天条件哪个对生物的影响更大，你是我的女儿，你选择了跟我相似的路，现在看来，是前者的影响大于后者。”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只要是不伤害自己的事，我都应该无条件支持你。”
　　萧落红了眼眶，那天她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在之后那段时间全力以赴地冲刺一中。
　　清冷的月光下，萧落与叶明衍并肩走在回家的沿湖路上，叶明衍认真地倾听她的过去。
　　“一中要求女孩子头发不能遮眉，不能碰到衣领，中考前我把我的头发全剪掉了。”萧落摸了下自己刚到肩膀的头发，三个月过去，它已经长了不少。
　　当时她可是毫不犹豫地剪掉了及腰的长发。
　　“我报了校外的补习班，买了很多书，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后来我顺利进了一中。”
　　两人走到了家门口，萧落把外套脱下递给叶明衍：“今天谢谢你了。”
　　叶明衍接过外套，眼神深邃而真诚：“萧落，你真勇敢。”
　　萧落冲他微笑，有些调皮地说道：“当然，我知道的。”
　　两人相视一笑。
　　萧落打开门，两个人换鞋的间隙，萧落忍不住问起：“叶明衍，你平时用的是什么香水。”
　　叶明衍替她拿了双拖鞋：“我不用香水，你说得是草本药膏吧。”
　　萧落疑惑：“什么草本药膏？”
　　叶明衍换好鞋，直起身子低头看着蹲着的她，解释道：“我的皮肤很敏感，每逢换季的时候容易过敏，初中的时候找了一个老中医，他给我配了一款草本药膏，我一直用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
　　萧落起身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叶明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随即迅速放开她。
　　萧落敏锐地察觉到叶明衍脸上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然。
　　她内心窃喜，像个胜利者一样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晚安，明天见。”
　　“晚安。”叶明衍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回房。
　　今天算是言未尽，所幸来日方长，他们有许多的时间来探索彼此的世界。
　　萧落戴着耳机入睡，手机上正在播放的歌是她最喜欢的《enchanted》
　　她一只手握着手机，跟随悠扬缱绻的音乐缓缓地进入梦乡。
　　屏幕上显示歌词：
　　This night is sparkling don't you let it go
　　I'm wonder struck blushing all the way home
　　I'll spend forever wondering if you knew
　　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作者有话说

　　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传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