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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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夜已深了。
天上的云堆得有点厚，黑洞洞的天空没有月亮，偶尔有一颗星星挣脱出来，横扫过天空，留下火似的一条痕迹。
十一点后人都睡了，市场街寂然无声，连绣花针儿落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出声音，昏黄的路灯摇曳闪烁，店家的百叶窗已用铁杆闩上了。
杨笑从小货车上跳下来，冲车里的人扬了扬手，开始东张西望。听车上的老乡说这个海边浴场离他住的那家‘金祥一元钱公寓’隔了不到两站地，顺着大道儿走不要多一会儿就到了。
临海的道路边的植物绿化也很有特色，两排高大的棕榈树刺向天空，垂挂着大丛金黄色花蕊的大铁树整齐的出现在路的两旁，另外还有一种松科植物从顶部撑开巨大的树冠，分叉的树茎宛如巨大的蒲扇高耸入云。
走在宽敞的海滨大道上，杨笑按压不住内心的兴奋，这是他在卫城呆这大半年来第一次见到大海。
扑面而来的闷热海风，非但没能驱散空气中的焦灼，倒是让汗流得更欢了，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然而被眼前新鲜的景象吸引，他却浑然不觉，不但步伐轻快惬意，还哼起了熟悉的家乡小调。
边走，边朝裤兜里掏了掏，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就被攥在手中，就着路灯点了点，杨笑乐得眼睛弯弯的，仔细把折了角的人民币压压平整，他又来回点了两遍，确定一共是94块7毛钱才满意的塞回裤兜里，宝贝般的拍了拍。
今天老板心情好得出奇，原本一天80块钱和泥浆的小工活儿，最后还每人加了10块钱的节日补助，这跟中□□似的好事儿，竟然让他给碰上了，改明儿回去吹上两嘴，脸上还不锃亮得能照出人影来？
记得上回老王头逮了个的瓦匠活，刚砌了六七层板砖就碰上下大雨，连续下了一个下午，结果晚上墙才砌了一半就给付钱了。这没干活还白给钱的好事，可是足足腻歪了杨笑一个多月，那老头没少在他面前唠叨，把他给硌硬的，连着几晚上羡慕得牙痒痒的，愣是没睡上踏实觉。
心里琢磨着兜里那些钱，杨笑脚步慢了下来，傻乎乎站那儿乐了半天没缓过神儿来。远方的大海深处，远远亮着三、两盏渔灯，随着海波荡漾，海天相接的穹幕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
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低，摇摇欲坠仿佛要往波涛里跳。
“噗通！”眼前溅起一阵高高的水花。
妈呀，刚才跳下去的是一个人！杨笑掐了掐自己笑得僵硬的脸颊，猛地咽了下口水，呆呆的望向水中挣扎的黑影，下巴像被人卸下来似的，怎么也合不上。那人是翻过了坝上的围栏后落进海里的，距离杨笑大约也就十多米左右。
望着海面上沉浮不定的脑袋瓜，杨笑心中天人交战，不是怕别的，就是他从来没下过海，尽管过去在县里养鸭子的池塘里还扑腾过几下子，但这苍茫深海看上去就怪渗人的，说心里不打小鼓，那是骗人的。
眼见着原本还在水中挣扎的身影渐渐没了动静，杨笑咬着牙，把心一横，边跑边扒自己的裤子，翻过围栏一头扎进漆黑的大海中！
被晒得温热的海水包围着杨笑，挤压着他肺部的空气，他努力克服着内心深处滋生出的恐惧感，拼命摆动着四肢将自己推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身子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在海面上下沉浮，他用力睁大眼睛四下张望，隐约能看见半截人影在距离自己到十米的海面上若隐若现，同样随着海涛摇摆起伏，还不及多想就甩开手脚朝黑影游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渐渐散开了，一轮金色的新月渐渐爬上了墨蓝色的天空，泊在疏疏的枝桠间，清澈如水的光辉洒向了大地。
月光下，大堤上同时出现了两道交叠的黑影，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地面上，很快就形成了一滩滩的水渍，杨笑半拽半扯好容易才把人拖上了岸，跌跌撞撞的朝里走上了几步，手一撒，两个人就滚到了一处。
爬起来，杨笑用力拍打着身下人的脸，拽着衣领使劲晃了晃，任他喊破了喉咙那人依然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挺尸。杨笑寻思着，这人尽管出气多进气少，至少呼吸还是连贯的，一时半会儿倒也死不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他低头瞅了一眼，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朝自己脱裤子的地方歪歪扭扭的跑过去。
裤子还在老地方待着，杨笑捞起裤子先伸手摸了摸裤兜，感觉到隔着布料传来的厚度，这才安心地拽着裤头往腿上套，等收拾好了以后又回去找人，见那人还安静的躺在地上，连地儿都没挪一寸，他顿时没了主意。
这大半夜的，路上连个可以照应的人都没有。把人往医院送吧，连辆车都拦不到，就算到了医院，这小子显然是要轻生脑子转不过弯的，挂号费啥的估计肯定是指望不上的，一套急诊折腾下来少说也得好几百吧，杨笑想到这里顿时脸都成水藻色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人身边，脸拉得驴脸般老长，暗恨自己多管闲事，摊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最后落到一张年轻的脸庞上。月光下的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湿漉漉的发丝了无生意贴在两颊旁，胸口只有轻微的起伏。
杨笑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下饺子似的翻腾不定，直到一个想法在脑中划过，仿佛忽然开了窍，他倏地一转身蹲在地上，将人扶到自己背上托住，起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前走去……
背着人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座类似于烂尾楼的五层建筑物出现在视线里，杨笑把人往背上托了托，朝自己住了一年多的政府廉价公租屋‘金祥’一元钱公寓走去。他爬上二楼，借着微弱的月光穿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床板，还有吊着蚊帐的一排排双层铁架床，最后停在东面靠墙壁的一张铁架床前。
把人仔细轻放在自己下铺的床位上，杨笑捞起挂在床尾架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倚在床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抬眼朝床上的人望去，却因为屋内光线太暗，看不太清楚，隐约也就能看见个大概轮廓。那人似乎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架子床打着颤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
尽管一路上被海水浸湿的衣裤被风吹了半干，但风中的闷热的湿气又把汗逼出来不少，杨笑心想着这么睡下去恐怕会害病，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心思，想了想还是摸黑下楼到灶房烧了半壶开水倒进脸盆，又往盆里对了些凉水端上来，坐在床边帮人把半干的衣服脱了，拧了热毛巾把他身上的水汽简单擦了擦，找了一件自己的大背心给他套上。
等收拾妥当了以后，杨笑觉得骨头都散了架，四条胳膊腿都跟不是长自己身上似的，身上软呼得厉害，顾不上梳洗，扯了张凉席往地上一铺，打着哈气躺了上去，眼皮一重连磕巴儿都没打就坠入黒甜梦乡，沉沉睡了过去。
咕噜……咕噜噜……
杨笑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窗外早已经艳阳高照了。他眯着眼睛晕乎了几秒，突然‘哎呀！’一声从地上蹿了起来，脑袋差点没磕上身旁的床架子。他四下环顾一圈，果然一层楼都空了，大家倾巢而出，一个也没落下，抬头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瞧着，沮丧的发现居然已经八点半了。
平时起床后的农民工们会迅速集聚到了‘公寓’背后的一个劳务市场，每天上午五点到七点是找工作最重要的时间，如果错过就意味着可能今天没有了收入。杨笑懊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知道自己基本没有指望了，死的心都有了。
他径自咒骂了两句，从床头的小柜子拿起刷牙的水杯，准备下楼洗脸，眼角余光落在床上一团鼓起来的薄被上，才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背回来的大活人！杨笑瞅见床中央那个圆咕隆冬的大鼓包时，不禁微微一怔，目之所及有几缕柔顺的发丝从被子下面冒出来，细细的贴在枕头上。
“喂……醒醒了。”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杨笑蹙眉拍了拍那个大鼓包。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杨笑加重了力道又拍了两下，然而那人还是纹丝不动的蜷在被子里，仿佛在身上安了个软壳的小虾米。他终于失去了耐性，伸手去扯被子，只轻轻一揭一个脑袋就露了出来，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就呈现在他眼前，他再次抬起的手却怎么也放不下去。
床上十七、八左右的男孩，秀气的眉毛拧在一处，皮肤白皙面容稚气，一眼望去便是副惹人疼爱的乖巧模样。
杨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手脚都有些拘束起来，昨天天太黑没看仔细，现在大白天再看才发现原来城里面的孩子比他们大山里面的白净多了。杨笑傻傻的站在床头走神，直到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呻吟声，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去不免吓了一跳。
床上的男孩额上满是细汗，几声无意识的呻吟从唇边泄出，浓密的睫毛挂着薄薄的水珠。杨笑心想不好，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体温果然比往常高了不少，炽热的呼吸吐在他没来得及离开的手指上，一片撩人的火热。
杨笑吓得缩回手，慌忙把滑下的被子重新给男孩盖好，从床底抽出水盆和毛巾迈开步子朝楼下一路小跑而去……不一会儿，他就端着水走回来，手上还挂了个塑料袋。他把水盆和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把人露了出来，昨晚给男孩套上的大背心已经都被汗水打湿了，杨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帮他翻了个身把衣服脱了下来。
绞了毛巾，杨笑一转过头就彻底僵了，阳光下男孩的背上从横交错好几道发紫的淤青，仿佛是被绳子勒出来的痕迹，连脖子上都横着一条淡淡的青紫，另外他右肩、左肋和后腰处还有四、五处开始发乌的瘀伤，像是被拳头、木棍之类捶打后落下的。
杨笑心头一凛，猜想这小子背后的故事恐怕不简单，但事到如今人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下定决心后，杨笑动作麻利起来，把装在塑料袋里那半瓶二窝头掏出来往水盆里倒，用水稀释了，再用湿了酒精的热毛巾帮他把身子仔细擦了两遍。
半个多小时后，男孩果然平静下来，被热毛巾敷过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绯红，尽管依然紧抿着唇，但眉眼舒展了不少，呼吸也渐渐变得缓和了，终于安静的睡了过去。
忽然，一点温润的光芒吸引了杨笑的目光，原来是系在他脖子上的一块暖玉发出的，凑近细看光滑的玉面上，镌刻两行清瘦俊逸的小字：
——三秋岸雪花初白，一夜林霜叶尽红。
尽管有点晦涩难懂，杨笑还是觉得意境挺美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又重新塞回到男孩的衣领里，把人安顿好后，他简单梳洗了一遍就出门去买早餐。
走到拐角的小巷里，他赶在收摊之前要了两个牛肉夹馍、两碗热豆腐脑，正准备掏钱就看见有个大婶从里屋端了一锅刚煮好的茶叶蛋往外走，他微眯了眯眼睛，趁人不注意迅速转身朝一旁走了两步，回来的时候语调有些拔高。
“唉，老板，您这豆腐脑落东西了，怎么好吃嘛？”他把一个塑料碗朝摊档后面的男人推了推。
“啥子？你说我东西不干净，哪儿呢，我看看？”男人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神色有些愠怒。
“这儿，就这碗边上，您看还油乎乎的。”他指了指碗里。
一根半长的头发浮在水面上，黑油油的，怪恶心的。
“嗨，不就根头发嘛，弄出来不就完事了。”说着，男老板用手里的汤勺把头发挑了出来。
“唉，老板，您这豆腐脑都落了头发，给算便宜点吧。”他掷地有声。
“得了得了，便宜你2毛。”
“那……再给加个茶叶蛋吧。”
“不行，茶叶蛋每只一元。”
“给少算几毛行吗，我还跟您买了俩牛肉夹馍呢。”
“不行，说好一块钱，这碗豆腐脑就算你8毛，另一碗1块钱，牛肉夹馍3块钱，一共4块8毛，加上茶叶蛋就5块8毛。”
“我说老板，您这豆腐脑都是搁一个锅里煮出来，这两碗都该按8毛算，和着应该便宜4毛，我看您这茶叶蛋就给算7毛吧，合着您还多赚1毛呢。”
“唉，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豆腐脑已经给您便宜2毛了，去去去，不买拉倒。”老板显然不耐烦了。
“老板……要不茶叶蛋算8毛也成，您收我5块6毛吧，划得来。”杨笑盯着锅里冒着热气的茶叶蛋，面不改色气不喘的磨着嘴皮子。
“……”男老板还想说些什么，一旁年纪较大的大婶突然插了嘴：“算了算了，收钱得了，省得他在这儿妨碍咱做生意。”
杨笑接过热乎乎的茶叶蛋，眉目开朗，把钱揣好了就屁颠屁颠的往回走，压根儿没听到身后两人的小声议论。
“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儿，一个大小伙子对几毛钱还斤斤计较、扣扣缩缩，真够给他爹妈长出息的。”大婶撇了撇嘴。
“哼，一看就成不了什么大事的人，还好咱家志鸿没长成这副不成材的孬样，否则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男老板一边打包早餐一边收钱，头也没抬。
这时，杨笑拎着塑料袋穿过马路，寻思着这人生病还是应该吃得营养些，脸上不自觉露出轻松的表情，脚步也加快了不少。
回到公寓里，那人还没醒，杨笑就先把自己那份早饭稀里哗啦解决了，等了半天见那人病得浑噩昏沉，叫也叫不醒，只好把人扶起来靠在床头，用一根筷子卡在他牙关处，举着勺子一点点把加了碎蛋黄的豆腐脑喂进他嘴里，尽管吃得很慢，还容易呛到，但多少喂进去了一些。
杨笑把人重新放平躺好，拧了新毛巾敷在他额头上，仔细把被子掖好，最后又倒了杯热水和吃的一块儿放在床头备着，抬头一看已经快近中午了，虽然希望不大，但他也想出去碰碰运气，掏了15元钱揣兜里快步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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