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不宜迟》断金刀

9、第 9 章

　　直到回去上班的第二天，迟乐心仍然没有摆脱烈酒的后劲。他的脚重得像石头，接待外宾团时，险些踏空阶梯。
　　接下来的七天，像眨眼一样过去，将他的私人生活挤压得只剩下床。每天深夜回家，洗完澡后一头栽下去，枕面发凉，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洗涤剂味道。
　　因此，在一个周三的清晨，迟乐心来到阳台，看着红色陶盆里小银羽竹芋枯黄的叶尖，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真不好意思，”浇过水，迟乐心蹲下来，轻轻抚过茉莉圆薄的叶片，“太忙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翠绿的寂静。
　　吃过早饭，他出门散步，刚推开防盗门，发现对面门上，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广告，红蓝配色，看起来十分扎眼。
　　他掏出钥匙走过去，轻轻地锉贴纸的边角。铲去表层，剩下泥泞的胶痕。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蒙在手指上用力地擦。没过多久，门再次恢复光洁，漆黑一片。他退后两步，确定没有任何贴纸的残余。
　　临走前，迟乐心望了一眼猫眼。
　　刚刚的从始至终，门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事实上，这一个星期都是这样。
　　自从叶追搬来，他们从没打过照面。
　　接下来几天，每当迟乐心从楼下走过，都会习惯性朝上望。阳台空无一人，只有窗户开着。
　　叶追真的搬进来了吗？
　　迟乐心有些担心自己的花。没人照顾，它们很快就会干枯。然而，房子已经租了出去，他不再拥有自由出入它的权利。
　　晚上倒在床上，他无意识地咬着指甲。早知道，就应该跟叶追要一个联系方式。他本想发消息问余河，但余河提前嘱咐过，这段时间自己会很忙。
　　每个人对忙的定义都不一样。
　　刘迎再忙，下班也会小酌一杯。而他就算在酒店脚不沾地，也会抽空回妈妈的电话。
　　而余河的忙就只意味着一个词：
　　消失。
　　仿佛一进入忙碌的状态，就不需要进食，手机也变成了石头，整个人彻底消失在现代世界，无论科技如何发达，互联网如何便捷，每当想要拿起手机发消息时，就有千丝万缕绊住手指。
　　或许叶追的忙碌和余河是一样的。迟乐心盯着天花板，呆呆地想。叶追很忙，所以叶追也消失了。
　　那，再等等吧。
　　他最擅长等待。
　　一等就是三天。春天阴晴不定，昨天天气还暖和得像是夏天已经悄悄来临，风钻进T恤衫，温柔得像是另一层皮肤。今天便骤然降下一场大雨，灰而冰冷，将开早的桂花打得支离破碎，像碎在地上的金箔。
　　加班结束，迟乐心撑伞回家，风大，雨滴被斜着吹入，浇湿了肩膀。
　　经过楼下时，他又向上望。灰蓝的夜色中，阳台的窗依旧开着，在风中重重晃动，玻璃上满是雨痕，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家养的植物，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迟乐心再也顾不得那么多。
　　他跑上楼，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相对的那扇门。没有犹豫，他湿着手输入密码。滴一声，门被打开。
　　玄关昏暗，远处客厅的地板上，拖着一道斜着的光。转角处，一团跳脱的黑影擦着墙根蹿过，直直地扑了过来。
　　“汪汪！”
　　一只金毛犬幼崽骤然出现，挤在他的脚边，用力地咬皮鞋尖。
　　迟乐心大脑卡带，几乎要怀疑自己进入了平行世界。他后退半步，“平行世界”的小狗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神气地逼近半步，继续攻击他的皮鞋。
　　“你……”迟乐心眨了一下眼，弯腰去摸，毛绒绒的、热乎乎的小狗头直直地撞进了掌心，夹带着小舌头潮湿的□□。
　　“汪！”
　　迟乐心又惊又喜，蹲下身去：“你是谁呀。”
　　“汪！汪汪！”小狗吠叫，殷勤地蹭他的手心，尾巴摇得起劲。
　　毛绒绒的小东西总是拥有特权，只需一秒，迟乐心就被彻底俘获。他双手齐上，捧住小金毛柔软而温热的身躯，想将它抱起来。
　　但小狗似乎并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它从人类的掌心挣扎出来，向反方向跑去。
　　迟乐心抬头，顺着它奔跑的方向望去。
　　视线尽头，站着一个上半身赤裸的男人。面孔英俊，顶着一头乌黑湿发。
　　“……叶追。”迟乐心缓缓起身。
　　“有事吗？”叶追用干毛巾擦了两下头发，眼中似有倦意。
　　“……我以为你不在。”迟乐心轻声解释。他偏头，避免直视，
　　“所以？”叶追微微蹙眉。
　　“不，”迟乐心骤然反应过来，“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诚恳地望过去，却又看到叶追赤裸的身体，像触电一般，目光再次弹开。
　　“我不是因为你不在才进来的，”在酒店工作，处理过上百桩客诉，他从未如此语无伦次，“我是因为，刚刚在楼下，看到窗户没有关，我……”
　　“关上了。”
　　“关……”迟乐心刹住，声音飘忽，“关上了。”
　　这么快。
　　他望向阳台。刚刚那扇在风雨中摇晃的窗，此时已经牢固地关上，挡住了汹涌寒冷的夜色，雨声也随之变得遥远。
　　阳台地板洁净，而他的盆栽，则被移到了室内，个个舒展着枝叶。盆中土壤湿度正好，一摸就知道，有人按时浇水。
　　叶追的卧室门紧紧关着。
　　迟乐心蹲在盆栽旁，托着脸。
　　叶追是怎么做到的呢？
　　高中的时候，叶追就好像什么都能做好。长得好，学习好，字漂亮，打球也好，什么都好。仿佛他的的时间天生比别人多一样。
　　而迟乐心的学生时代，简直像八爪鱼穿滑冰鞋一样手忙脚乱。
　　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
　　迟乐心叹了口气。
　　他刚要起身，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凑了过来。
　　迟乐心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将它抱了起来，不顾小东西的胡乱扭动，用修长的手指挠它圆滚滚的肚皮。
　　“汪！汪呜！”小狗挣扎着，脑袋朝左偏，屁股却朝右扭，笨得要命。
　　迟乐心被逗笑了，变本加厉地揉搓它。
　　咔哒一声，卧室门打开，换上了灰色家居服的叶追走了出来。
　　迟乐心动作一僵，挠肚皮的手也停了下来。小狗有些不满，探着头叼他的手指。
　　叶追走进厨房。冰箱门打开，他的声音也远远传来：“喝什么？”
　　迟乐心抬头：“不用了，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望进了叶追的冰箱。
　　里面除了玻璃瓶装矿泉水，什么都没有。
　　“水。”看着叶追一动不动的背影，迟乐心快速道，“我喝水就行。”说罢，他又补充一句：“我就爱喝水。”
　　迟乐心坐在沙发上喝水。小狗跟着跳上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膝盖。没过几秒，它就再次钻进了人类的怀抱。
　　人和狗都获得了满足。
　　“它叫什么？”
　　“早早。”
　　“早早？哪个早？”迟乐心抬眼，脸上挂着笑意。
　　“迟早的早。”叶追道。
　　“早早，”迟乐心抱着小狗，用鼻尖去蹭，“早早。”
　　叶追靠在厨房门边，安静地望着这一幕。
　　迟乐心眉眼低垂，睫毛长长的，遮住了目光。茶色的头发微湿，皮肤因潮气，而显得更加白皙。
　　他想起自己对迟乐心的第一印象：
　　一个颜色很淡的人。
　　从头发，到琥珀色眼睛，再到白皙皮肤，都是浅浅的，看起来很干净，有种天然的整洁感。
　　不过，这个颜色很淡的人，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校服polo衫的领子一只在外面，一只塞在衣服里面，看起来像起床迟了，出门没有照镜子。
　　有一天他被老师点名，叶追才第一次听到这个有些绕口的名字。
　　他有个少见的姓，迟，迟乐心。
　　就好像被自己的姓诅咒了一样，迟乐心每天都在迟到。班主任为此十分生气，罚他站在教室后面，一站就是一节课。
　　起初，叶追并不觉得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他只在某次转头看窗外时，不小心瞥见迟乐心睡觉的样子。
　　站着睡，坐着睡，且睡得狼狈不堪。
　　迟乐心枕着自己的胳膊，手中握着笔，白皙面颊上，几道黑色的笔迹纵横，嘴角微抿，睫毛低低垂着。看起来和困意争斗了好几个回合。身上散发着冷涩的皂味，以及早餐冷却后的味道。
　　叶追看他几秒，又移开了目光。
　　很快，他就将这个人的疲惫姿态抛在脑后。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很多，对人类的好奇却有限。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迟乐心每天四点就要起床，下楼去附近的粥店帮忙，每天两个小时，赚三十元，可以免费喝一碗温粥。
　　为了这三十元块，也为了这一碗粥，迟乐心将自己的一天全部付诸昏睡。
　　渐渐的，他不仅是班上颜色最淡的人，他甚至成为了透明的人。
　　他本不会和叶追有什么联系。
　　直到。
　　直到一个星期一，他困得睁不开眼，想用冷水洗脸，于是头昏脑胀地起身。像感官失调一般，他猛地撞歪了叶追的桌子。刚听见一声掷地的咔哒声，就又因惯性一脚踏出去。
　　再抬脚，只看到地板上一块手表，玻璃屏碎出了蛛纹。
　　叶追弯腰捡起来，没出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迟乐心脸色苍白。他撞到了腰，疼得咬牙。
　　“没事。”
　　“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了。”叶追看了看手表的侧边，上面有一些凹陷和划痕。他把手表收进口袋。
　　“这个牌子不便宜，”迟乐心垂眼道，“我会赔给你的。”
　　那节课上，迟乐心没有睡觉，也没有听课。
　　他一直在咬指甲。
　　直到将食指边缘咬出鲜血，也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