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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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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迟乐心常常在上下班的路上,遇见出来遛狗的叶追。有时是在小区门口,有时是在小区里,有时他刚刚走到楼下,身后就传来金毛吠叫的声音。时间久了,这一切就好像变成了生活,而不是巧合。
虽然每天都在上班,不知道对方白天的具体行程,但迟乐心还是隐隐感觉到,叶追不是来旅游的。叶追摆出的姿态,比起短暂地游玩,偏向于安定的生活,长租房,养狗,每天散步,替他浇花。
一切似乎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哪里奇怪。迟乐心想,叶追大概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不过,这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他也确实想多见见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五月无声息地降临。
清晨,迟乐心拿着外套匆匆下楼。昨晚睡得太沉,今早起床迟了十五分钟,出门一看手表,眼看要赶不上班车。他边走边穿外套,还没离开单元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迟乐心一边接通,一边往前走。
“是迟乐心先生吗?”
电话里的声音又近又远,好像既在天边,又在眼前。
迟乐心抬头,看见拐角处正站着一个外卖员,怀里抱着花束,正在打电话。
“是我。”来到外卖员面前,迟乐心挂掉电话。
“您好,有位先生买给您的花束,麻烦签收一下。”
迟乐心愣了一下,问:“我能问一下这位先生姓什么吗?”
外卖员翻出订单详情,看了一眼,答:“姓余。”
确认电话,又签过字,外卖员将花束递过来,迟乐心轻轻抱住。那是一束白玫瑰,没有任何其余花草点缀,白得煞人,市面上很常见的款式,不算多,也不算大,看起来只有十几朵,花骨朵有的裹得紧紧的,有的则已经开了,花瓣边缘不规则地翻卷着。
迟乐心没有在“余河也会送花”的讶异中沉浸太久,他就快要迟到了。今天限号,没法开车,抱着花去上班也不现实。想了想,他调头回去,打算先把花放回家里。
他匆匆调头,顺手翻了几下花瓣,里面并没有卡片。
确实像余河的手笔。
迟乐心叹了口气。
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就是高兴不起来。收到花是好的,余河忽然转性,愿意送他花,也是好的。只是这是一个忙碌的清早,偏偏又是一个他快要迟到的清早。他的情绪太多,没有办法享受纯粹的,收到花束的喜悦。
也许是余河太忙,忘记了国内外有时差吧。
他一向在生活细节上疏忽。
迟乐心想来想去,只顾着看花,忘了看路,刚拐进单元门,还没走几步,一头撞到了人。
“不好意思……”还没说完,他就闻见熟悉的药香,很淡,冰凉,微微发苦。
抬头一看,果然是叶追。
得亏是叶追扶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然还不知道回撞成什么样。
他刚要开口打招呼,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来电人是宋果。
上楼肯定是来不及了。
顾不上多想,迟乐心把花递给叶追:“能先放你那儿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开了一个坏头,接下来一天都不怎么顺利,尤其是下午。
迟到就不用说,他以身作则,一定是要扣奖金的,接过后面遇到的客人,也一个比一个流程长,一个比一个耗费心神。有跑来找人却不愿意登记的,有掉头回来说自己落了一只隐形眼镜,非要找出来的。还有自媒体博主上门,把宋果叫过去展示如何铺床单四件套。迟乐心怕出问题,直接上楼,帮他铺了个标准的,床单上一条细纹都没有,平整得像金属餐刀抹过奶油蛋糕。
忙了几个小时,刚歇一分钟,又遇到一个客人跑来投诉甜点蛋糕里有坚果,说他过敏,差一点就吃进了嘴。
他本想交给宋果处理,谁知宋果一开口便是:请问您有标注过敏物吗?
一上来就反问,这在沟通上是大忌讳。
那客人果然怒了,大声道:你们也没人问我啊!
迟乐心早已将一系列补偿方式烂熟于心,他上前半步,将宋果挡在身后,挂出标志性微笑。
还没开口,就听见一声带着惊讶的:“迟乐心?!”
迟乐心这才看清客人长什么样,他一向是只盯着客人眉眼。
他辨认几秒,惊喜道:“老侯?”
面前人正是他高中同学,侯宏远。依旧是那张长脸,戴着眼镜,穿着朴素,就是发际线似乎推后了几分。
还没笑多久,老侯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年前同学聚会你怎么不来。”
迟乐心愣一下,道:“什么同学聚会。”
“你说什么同学聚会,群里消息没看见?”
“……什么群。”
“你没在群里?”轮到老侯惊讶了。他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翻了又翻,终于点开一个页面,举到迟乐心跟前:“这不是你?”
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名片页面,网名一栏赫然写着草莓心三个字。
迟乐心觉得老侯对自己有误解。
“这不是我啊,”迟乐心看完后道,“你认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这就是你啊。”老侯说。
“这真不是我。”
“可我怎么记得……算了,你把你电话给我,回头我再把你拉进去。”
“好。”迟乐心笑着说。
“你没去,叶追也没去,你俩可真能耍大牌。”老侯收起手机。
“叶追也没去?”
“嗯呢,人家可是大律师,哪儿还记得咱们这些老同学啊,”老侯耸耸肩,下一秒,像想到什么似的,他有些紧张道,“你俩没联系了吧。”
像是怕迟乐心告状似的。
迟乐心忍不住逗他:“最近刚联系上。”
老侯脸色一变:“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说罢,又道:“当初关系那么好,又突然不一起玩了,我还以为你俩绝交了呢。”
想到了什么,迟乐心垂眼笑了笑。
“行了,回头一起吃饭。”老侯拍他肩膀。
“嗯,”迟乐心笑道,“这次也不要花生。”
老侯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回家路上,迟乐心一直在想这件事。小时候一直闹别扭的同学,如今再见,竟然分外亲热。年轻时不痛不痒的矛盾,反倒成了关系的一部分基石,成年以后,可以轻飘飘地掀过。
地铁车厢满满当当,迟乐心站在边缘,正对着漆黑的门,里面倒映着他的脸。
扪心自问,如果他在那个群里,知道了同学聚会的事,他会去吗?
他当初那样不告而别,还有人记得吗?
来到叶追门前的那一刻,迟乐心心中有了答案。
他还是会去的。
毕竟曾经以为再也不敢见的人,如今也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地见了。
那些波澜早已消逝,平整得像他抹过的床单。
他敲门,先是听见咚咚咚的闷响,以及狗爪挠门的声音,继而是叶追的拖鞋,由远到近。
门咔嚓打开,小金毛扑出来,热烘烘地追在迟乐心的脚步周围。叶追侧身,让他进来。修长的手臂伸直,握着门把手,在他进来后,轻轻关上了门。他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运动背心,肩膀上搭着毛巾,乌黑头发湿乱,脸上有发冷的白。
第二次了,撞见刚洗完澡的叶追。
瞥了一眼叶追手臂的肌肉线条,又想了想自己的,迟乐心下定决心,还是要多跑几趟健身房才行。
“喝什么?”叶追拉开冰箱门。
现在他的冰箱简直像一个小小的饮品便利店,各种款式琳琅满目。
“不喝了,我是来……”
迟乐心的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他看到餐厅桌上放着一个花瓶,下宽上窄,通身透明,泛着淡淡的灰色,像阴凉处的影子。迟乐心对这个款式很有印象,似乎在某品牌的米兰展览插图中见过。而花瓶之中,像种着一棵树冠由白皙新雪造就的的树,枝叶舒展,让人看到便感觉呼吸顺畅。
他慢慢走过去,靠近了才发现,花瓶实际上是紫色的。
而那棵白色的“树”,自然也不是树,而是一束鲜花。
中间几簇白玫瑰挤拥,掐尖后用深水醒过,洁白饱满,饱满配得上它“骄傲”的名讳。周围则用其他花叶点缀。茉莉花球小而窄,透着茎托的青绿。剑兰高低错落,直插在边缘,绿叶细长。另一边,喷泉草雾一般斜侧着垂下来,和几枝白色的紫罗兰轻轻枕在一起。
长短相衬,一片雪白,朦胧与清晰共存。一切都是那么,舒展,沉静,又如此轻盈,仿佛有风流通。
一时间,迟乐心连桌下挠桌腿的小金毛都看不见了。
迟乐心伸出手,抚摸剑兰微粉的瓣尖,动作极轻。
叶追拉开冰箱中间层,取出一束玫瑰,是剩下的一部分。
花瓣卷边,也过于柔软,迟乐心看了一眼,就知道它们已经不再新鲜。大概是花店以次充好。
空缺的部分,被叶追补全。
远处,叶追的声音传来:“你介意吗?”
应该介意的。
迟乐心注视着眼前这瓶花束。
他应该介意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那种情绪。
“不会,”迟乐心道,“很漂亮。”他很喜欢。审美不容许他不喜欢。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轻。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比他和老侯冰释前嫌还要早一点。那时他刚刚到甜品店打工,叶追时常会来,每次都给老板夫妻带花。带的不多,每次都不重样,有时是三五支香水百合,有时是一支荷花、一支青蓬,有时则是细细的竹。老板娘是大他们许多届的学姐,她和丈夫都与叶追相熟,专门空出一只花瓶给叶追插花。
迟乐心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时叶追不在,看到叶追带来的花,也会觉得安心一些。叶追发现他爱盯着花看,就又买了一只花瓶,每次花都带两份,彼此不同。另一瓶专门用来和迟乐心一起摆。
后来迟乐心才知道,老板娘三岁的女儿去年溺水身亡,夫妻两个一度悲伤到无法工作,直到年初才振作起来,决定重新开店,好好生活。
一瞬间,本就比同龄人成熟的叶追,在迟乐心眼里更加高大了。
他的关怀如此安静。
迟乐心现在喜欢种花养花,很难说不是小时候受了叶追的影响。他总觉得,能够坦然侍侯花草的人,内心都自有一股坚韧与鲜活。植物让他了解水质,靠近土壤,追逐阳光。生活不止有宏伟的梦想,也应该有细小而鲜活的花园。
如今回想起来,记忆里少年的英俊脸庞,以及他抱花而来、安静插花,都已经有些青涩,远远比不上叶追如今的水准。
但,十七岁的叶追插进细长花瓶的花朵们,和面前的插花,终究是两回事。
迟乐心在心里轻叹。
岁月。
“这些一共多少钱,”迟乐心打开皮夹,“还有花瓶。”
“你不介意就好。”叶追轻描淡写。没有要收钱的意思。
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个性,一向说一不二,说不要就不要,不会和谁进入客气的推拉戏码。
也没人敢拉叶追演这种戏。
迟乐心慢下动作,将钱夹合上。不能用钱答谢,那就只能用人情。
像是能看透他一般,叶追笑了笑,道:“就当是为了庆祝——”
明显是在等他接话。
他却没接下去。
二十五岁后头一次,迟乐心让别人的话掉在了地上。
今天是他和余河的周年纪念,让第三人来庆祝算怎么回事。
没得到答案,叶追直直地看着他。
迟乐心没有岔开话题的能力,他尴尬地笑了笑,道:“今天是……我和余河周年纪念。”
“喔。”叶追移开目光,他依旧淡淡的,“那把花瓶留下吧。”
“……好,”迟乐心连忙去抱花,试图把花抱出来。
没想到叶追先他一步将花瓶端起,整个塞进他怀里。
沉甸甸的,迟乐心怕摔了,收紧手臂抱得紧紧。眼见他把花瓶抱起来,小金毛早早冲着他一个劲的叫。
叶追向下压手。
“坐下。”
听见这两个字,迟乐心下意识坐到了椅子上。
看见早早坐在地板上,他才反应过来,坐下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叶追像没发现他的行为一般,帮他又整理了一下花束。。
“逗你的,你可以都带走。”叶追笑着说。
迟乐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叶追家的,他只记得离开之前,叶追弯腰帮他拍走了膝盖上的灰。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
“谢谢。”迟乐心感谢得十分诚恳。
“没什么,”叶追说,“忘记买百合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回到家,放下花瓶,迟乐心才发现,余河在一家餐厅帮他预订了位置。看了看预定时间,又看了看手表,迟乐心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一秒,他从没觉得自己那么累过。一天工作结束,他只想在家安静地洗漱、喝汤、消息。
然而,这是爱人的心意。
于是他又换了衣服,匆匆出门
不知道是不是五二零就在眼前的原因,餐厅到处都是情侣成双入对,每一张桌子都是两个人。
烛光,香槟,水晶灯,到处都晶莹辉煌。只有迟乐心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经历过家中变故,他已经极少感到窘迫,然而餐厅侍应生实在过于善解人意,频频过来关怀,帮他倒酒,引得时不时就有人看向这里。最尴尬的是,饭吃到一半,邻桌突然有人求婚,男士单膝跪地,拿出钻戒,女士热泪盈眶,说yesido,然后便是全场鼓掌。
迟乐心放下刀叉,也跟着鼓掌。
然而就算这时候,人群里还是有人瞄他,眼神中透露着怜悯,好像怕他下一秒哭出来一样。
迟乐心真的有些无奈。
他打算快点结束这一餐。
于是他拍了两张照片,转手发给余河,说自己很喜欢这次安排。刚摘下餐巾,准备起身离开,就看到侍应生再次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琴盒的男人。
于是,迟乐心不得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听完了一首不知名的小提琴曲。
很明显,这也是余河的安排。
“太土了。”姜一天趴在二楼栏杆上,透过玻璃往下看,忍不住咂舌,“多少年没见过这招了。”
叶追坐在一边,远远看着迟乐心的侧脸。
那人仍然挂着标志性微笑,看起来有些疲倦。他身上的颜色浅淡,在水晶吊灯之下,像快化在光里一样。
叶追看了片刻,拿出手里,点开和迟乐心的聊天框。
挑选了一番,发送过去一张照片。
是小金毛泡在浴缸里,到处都是泡沫,头顶橡皮小黄鸭的样子。
放下手机,他又看迟乐心。
他看到迟乐心拿起手机,在屏幕下点了几下,
下一秒,迟乐心笑了。
整个人忽然生动起来,在灯光里重新显形。
这才是他开心的样子——叶追评估后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