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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程照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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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罗明的寒冷并不讨喜,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并不习惯于常常见到芬德卡诺的家人,精灵之间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尤其是在这个家里,他们在血脉相连的真切亲情下很克制自己的表达,大概是上行下效,而这个家族里最热烈活泼的就是他们的女子了,伊缀尔和阿瑞蒂尔,当然芬德卡诺也是一个活泼的“长子”。
我不需要睡眠,如果真的需要“休息”,那就是让灵魂陷入沉静的状态,简单来说就是死了。我还问过乌欧牟那我不会活不过来吗,他说不管我沉寂多久,总会被流水的声音唤醒。
于是我确实每天清晨都会醒过来,芬巩会在湖边汲一壶水,去浇灌他露台上的植物,然后再坐在晨光洒落的窗前,处理他领地里的事务。
如果我还没来找他,他会把剩下半壶水也洒在室外的草地上。
大部分时间,坐在花瓶里的水形小人会趴在瓶口,陪他度过一天。
我在这段时间认识了爱琳迪尔,我们在她的酒铺里短暂地会过一面,寥寥数语,她寒暄一样地问我以前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我以前是个记者,她想了想,说她以前是个写小说的。
没一句真话,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后来我就不去找她了,她也没来找过我,而我的乐趣又回归到了各种各样的精灵身上,现在他们也熟悉我了,竟然直接把我叫做“水精灵”。
我逐渐发现,包括芬德卡诺在内的精灵们,他们非常能耐得住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并且自得其乐,芬德卡诺能够闲坐在池塘边一天,能提出的要求大概就希望我能陪着,哪怕是最爱自由玩乐的伊瑞皙,她也能经受住数十年画地为牢的拘束。
而我仍旧没有身为长生种的自觉,每一天还是当做每一天来做,每一年仍旧是每一年,连伊缀尔都疑惑我为什么永远要找些新的事做。
乌欧牟大概没有想到,我如此迅速地就厌倦了,于是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沉寂,即使他会时不时敲击我不作回应的灵魂,我却更加依赖这种“死亡”的状态,这种抛却烦恼不问世事的感觉。
芬德卡诺为此伤心过,最久的一次我们有一年没有见过面,他把漫长的时间看得很短,但又把分离的时间看得很长。而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适应这在浮华的快乐后,惨死后劲带来的压抑。
或许是和爱琳迪尔的话不投机打击到了我,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本名,曾经未见面的期盼在见到她后像泡沫一样消散,她是如何变得那么像一个精灵的,像是完全清除掉了过往给她留下的痕迹。
乌欧牟:“若你像她一样已在阿尔达生活数百年,可能也会如此。”
我:“怎么可能。”
乌欧牟不答。
我躲在水里的很长时间里,乌欧牟会注意到时而忧愁时而心急如焚的芬巩,祂说我对待他有点狠心。
“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调整自己。”
“你或许可以告诉他,你已经告诉了埃兰葳,为何不愿告诉你如今的恋人。”
见我没有说话,乌欧牟也转变话题,“你也可以像爱琳迪尔一样,游历大陆。”
我稍微有点兴趣,“她一个人吗?”
“是。”
“有意思,我还以为她会和她喜欢的那个精灵一起。”
乌欧牟安静了一会儿,“爱琳迪尔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我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危险?怎么说?她不是都把自己当伊露维塔的子女了吗?”
“在米尔寇回到中洲之前,她确实一切如常,生活、寻求所爱,她并不热衷于离开家园,”乌欧牟说,“但在这之后,结识了费诺里安,她开始计划游历大陆。”
我:“这有什么,只是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哪里危险了?”
乌欧牟:“她是不死的。”
我:“精灵不也是永生吗,连我也是……”
“精灵也可以被杀死,他们的灵魂会回归曼督斯殿堂,”乌欧牟说道,“我指的是,‘不死’,她无法死亡。”
乌欧牟:“她初来阿尔达时,像人类一样会正常衰老死亡,但附之于她灵魂上时间的力量并不允许她死,因此每一次死去,她就会被动地倒转时间,一遍遍的衰老,这也会影响到阿尔达。”
我有点惊讶,“她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她能进入大乐章本身也是这种力量所致。”
我:“然后呢,她为什么又永生了?”
“大乐章需要继续下去,伊露维塔别无他法,便赠予她如精灵一样永生的□□生命,她也因此为一如所约制。”
我:“想必是伊露维塔让她现在如此乖巧?”
“我想不是,这是她自己的想法,而对一如来说,一切尽是大乐章,”乌欧牟道,“她在她上一段生命里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情,我们因此永远戒备她。”
我思索了一下,“如果这是个麻烦,那伊露维塔难道自己没办法把她扔出大乐章?”
乌欧牟静了一会儿,“正是一如将她拉入大乐章。”
我呛了一下,“他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乌欧牟看了我一眼,“你也是。”
我:“……”
我:“她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让我听听?”
乌欧牟:“她在临死前把她生活的世界倒转至世界伊始,成了零点,因此那个世界变成了虚无。”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我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乌欧牟:“你们确实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她不就算是和魔苟斯一样的?反派?”
“她做的事于她、于生命来说更加复杂,更贴切的说,她曾被称为‘英雄’,想必你并没有看出她的灵魂有邪恶之处。”
我:“那她游历大地是为什么?”
“她的力量是有限的,尤其在与伊露维塔抗衡时,”乌欧牟说道,“瓦尔妲说,她遍寻足迹,在阿尔达的大地深处埋入了自己的力量,以备将来悲剧发生,她或许想再复现一次她上一段生命所做的事。”
我:“你们不阻止她吗?”
“一如并未有此意志,”祂说,“而且即使她将来真要这么做,阻止她的也不会是众维拉。”
“那是谁?”
“伊露维塔的长子女,某一个她会爱的精灵。”
我仔细地思索整理这些事,上下贯通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所以这一切都太对了,伊露维塔给她安排的剧本那么明了,她会与精灵相爱,如果她未来做出灭世之举,她的爱人会阻止她,多么浪、漫的结局,而她的力量也可以为伊露维塔所用,去纠正那些不合祂意的音符!”
我实在停不下笑,因为实在太滑稽了,乌欧牟只沉静地说了一句,“一如不会纠正大乐章。”
我:“那你能和我说这些,这一切也在大乐章之中,也在伊露维塔的掌控里吗?”
“那祂又给我安排了怎么样的剧本?”
我以为爱琳迪尔是最无趣的,没想到她是最可怜的,她真的知道这些事吗?她是在掌控下走上她的路,还是她自愿投身于此?
就像听了个故事,我莫名其妙地看开了,大概是知道了一个比自己更惨更滑稽的人,我心情舒畅了,继续潜于江河湖海偷听八卦,比如东方的某两个诺多兄弟,闲暇时间沿着河散步讲起感情故事。
“……她正在游历中洲,每一回落脚歇息总是在你那处,你还没有看明白她的心意吗,迈提莫?”
“……我看得很清楚,她从不遮掩自己的情感。”
“但你并非不喜欢她。”
“是的……只是她似乎并不想我回应她的心意。”
“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只是她看向我时,我却莫名地明了了。”
“……她可真奇怪。”玛格洛尔笑了笑。
“你也很奇怪,玛卡劳瑞,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却故意闭口不谈,现在是因为什么向我提起了呢?”
“别追问我啦,迈提莫,你就当我被蛊惑了吧。”
……精彩!
乌欧牟提出建议,“你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是不是过于越界了。”
我:“你们还窥探别人的命运呢,我说什么了吗?”
乌欧牟走了。
当我的神识进入到安格班某处污染的水流中,似乎有什么缠上了我,这大概就是到处听八卦的代价,竟然使我灵魂沉寂时也有点不得安宁了。在乌欧牟告诉我他托梦给了图尔巩和芬罗德,命他们寻找保存力量的地方建立王国之后,我也被个什么玩意儿托梦了。
“众水之主宰,竟将他的的权能分享给一个游魂,”巨大的阴影用骇人的嗓音吐露话语,“也妄图使你分走曼督斯之权能,如此违逆的想法。”
我:“细说。”
魔苟斯:“?”
魔苟斯:“经你所救的生命,会在死后前往你所主的灵魂殿堂,他哄骗你救助精灵,而你的所为,不过是最终将他们与亲人分离,直至阿尔达终结也无法团聚。”
我好奇,“我还有灵魂殿堂?”
“你……”他好像突然领悟了我在套话,突然嘴严了,“看来你并不知道。”
“哎呀,我只是个被画饼骗上岸的打工人,要是有更好的待遇我也能考虑一下跳槽啊。”
魔苟斯沉默了半天,摆烂地发出offer,“你可以来安格班见我。”
“不是我说,你的审美从头到脚,从个人到团伙都让人难以苟同,这是诚心招人的态度吗,跟着你的员工到底图什么,图你吓人吗?”
他怒了,我没想到黑暗大敌这么容易破防,为了让他听懂我还用的辛达语,实在是有点限制发挥了,但他只能虚空大怒,虚空索敌,因为他并不在这。
“你们每一个都让人厌恶!妄尊自大!就连那个所谓效忠于我的,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如果不是伊露维塔选中他……!”
我:“效忠你?”
我忽然觉得灵魂有一股寒意,便及时地找到芬巩例行奏响的流水声,把自己扯出黑暗,将魔苟斯扇出了我的灵魂。
就像不停向上游的入水者,看到光直射下水面,我抬起手,抓住那伸入水中缓缓划动的手掌,顷刻回到人间。
大概是这一下抓得太用力了,芬巩未有预料地没控制住身体,被一下子拽了下来,整个人栽进了池塘,我在水中张开双臂接住他,他惊慌之中唯能攀住我的肩膀,侧身受力,将自己右半身摔进池塘里,才避免再把我按回到水里。
自然而然地,他整个都湿透了,茫然地坐在池塘里,水滴浸湿了黑发,细细地贴在脸颊上。我靠在他肩膀上憋不住笑,忍不住从背后揉了揉他的头发。
“以后还是离水远一点吧,湿哒哒的芬德卡诺。”
他将脸颊贴在我耳边,伸手回应我的拥抱,“要是离水远一点,我还怎么找到你。”
“我会来找你的啊。”
他轻哼了一声,“我再也不信你的花言巧语。”
我:“哎,那我会好难过的。”
“我好想你。”
“我也是呀。”
“你又说谎话。”
多尔罗明实在是有点冷,虽然我没事,但实在不想让他继续泡在水里,我站起来的同时也把他拉了起来,析出水分,芬德卡诺又变成了一个干燥整洁的小精灵。
我凑近嗅了嗅,“有一股池塘的味道。”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表达“这到底怪谁”的埋怨,他也跟着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说,“我想去沐浴一下。”
“好吧,”我故意拉长语调,“如果你洗澡需要用的是水的话,我得要把自己眼睛蒙起来了——”
他居然脸红起来,匆匆离开之前还瞪了我一眼。
我许久没有回来他的住处了,卧房露台上的花草被照顾得很好,批阅事务的桌上摊开着一些信件,我随意地瞥了一眼,大多是来自他家人的问候。
在信件下面还搁着一本翻阅到一半的书,我抽了出来,坐下来打算随便看看,翻到封面看了眼书名。
《巴拉尔岛风俗志》
本不是什么多有意思的书,但或许是好久没看书了,我渐渐地专注看了进去,直到精灵的温度在背后靠近,首先感觉到的是清新的花香唤醒嗅觉,精灵的双手从背后也握住这本书,叠在我的手指上。
我:“你看完了吗?”
“只看了一半,”他说,他垂下脖颈,有些潮湿的长发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们一起阅读好不好,我可以为你朗读。”
我笑道,“那你嗓子不得冒烟了。”
芬巩轻快地说:“我可以一直朗读,直到你可以陪到我入睡。”
“现在可还是白天!”
总之在他热情的坚持下,我们并着肩坐着听他朗诵。当然不可能真让他读一整天,他会咳着嗓子说自己累了,然后倒一杯水喝,再靠着我休息会儿,这时候就换我读了,与他一字不落地阅读风格不一样,我读一段就要评价一下自己不着调的看法,总是会让他低声笑起来。
竟然真的这样一直读到太阳落下,他摸着肚子说自己有点饿了,邀请我去餐厅,餐桌上他仍滔滔不绝地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实际上我都知道,只是从他的角度听他讲出来都有一种趣味。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房间,就在我的旁边,希望你能喜欢。”
我笑了笑,“你给我准备一个鱼缸不好吗,放在你的卧房里?”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但水里总是冷的吧,你说过你不喜欢多尔罗明的寒冷。”
我顿了顿,“我在水里并不会……不过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睡你的房间呢,省去麻烦。”
芬巩:“我希望你能常常来这,如果这里有个你的房间,想来你应该会挂念吧。”
他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我几乎脱口而出真实想法,“我还以为你第一反应会害羞呢,毕竟我说和你睡一起。”
他抿起嘴唇,应该是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了。
我:“但你在这里已经足够让我挂念了,何必需要一个房间。”
“这不太一样,我希望你能入睡、醒来,我们一起在清晨散步,我在窗前批阅公文的时候,能在花园里看见你。”
我:“每天都这样吗?”
芬巩:“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多尔罗明有多少只兔子我都知道。”
芬巩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下来,显得失落又困惑,“如果和我待在一块儿让你很快厌倦了,那是不是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呢。”
“不是,”我答道,“我本性如此而已。”
“那我能从你这里得到晚安吻吗?”
“当然。”
“……早安吻呢?”
我笑了一下,“可以。”
他盯着我瞧,期盼地询问道:“每一天吗?”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点了点头。
我木然地平躺在床铺上时,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困意,应该说我已经很久不知道疲倦,从入睡休息到恢复精力的感觉了,在这里的数十年,只有清醒和纯粹的死。
我尝试闭上眼睛,视线里没有了窗外的月光,听觉于我更加灵敏,流水所及之处的万物低语环绕。我明白我的形体是不需要睡眠的,而我也已经逐渐接受这件事,但此时此刻那种失眠的焦虑煎熬感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实在受不了,我还是把自己关机了,世界如愿以偿地变为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光影在面前闪烁,我睁开了眼,发觉自己正坐着,手撑着脑袋,靠在一把扶手椅上,眼前五彩斑斓的光影掠过变幻,还有嘈杂混乱的声音,直到一声立体声的爆炸响起,我抬起头。
面前是巨大的荧幕,投影的光自身后传来,灯光熄灭,唯有那色彩鲜活的画面演绎着五光十色。
……电影院?
我向周围看去,宽敞的影院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不认识的人,他们无不专注地看着屏幕,有的起身如同演员一般谢幕离去,有的在座位上埋首痛哭时渐渐消湮。
人死后会去电影院?我突然想到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上,坦然地观看起荧幕上的电影。
幼稚、纯真的年轻人,带着理想和悲悯自以为是地奔赴异国他乡的战场。
她自以为平和的珍贵生活没办法实现她好高骛远的价值,她渴望把自己身处的和平传播给他人。她在炮火连天的战墟救下一个又一个人,看着他们在医院里延续着生命的呼吸,再看着医院被轻而易举地炸毁。
她逃过一次又一次,再重复着这徒劳的理想。
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为什么有恶魔割下稚童的头颅?为什么他们活得没有人的尊严?为什么他们不见一点人性?
她拿着缝针与手术刀,费劲全力救回来的病人被远在天边的敌人杀害。能救人的究竟是什么,是手术刀还是子弹?
她曾想着,渺小如蚂蚁就应该在和平的故乡量力而行,而不是不知死活地做无意义的事。她手中没有枪,唯能拿起相机去记录事实,去留下影像,留下真相,留下这些未来的历史。
拍下烈焰,拍下地狱,拍下奋力和平的落日。在她按下快门的时候,子弹也贯穿了她的理想。
蒙太奇一样的电影就此落幕,落幕在主演平凡地死去。荧幕暗下,白色的字幕从底部向上滚动,唯有两行:领衔主演
程照。
看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我回过神来,身下座位的刺痛提醒我该站起来走了,抑或是忍着这样细密的痛苦坚持流连原地,然后消失。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难道这里就是魔苟斯所谓的,我所主的灵魂殿堂吗?这么草率地因为我曾把“人死后会去电影院”这句话当真了,所以就这么设定了?
我醒了,仍旧没有一丝困意,转头看窗外,月亮还没爬上中天,周围的声音更清晰了,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芬巩沉睡平缓的呼吸声。
……好差的隔音!
在乱怪隔音效果的我坐了起来,像正常人一样开门去了隔壁房间,女鬼一样地飘到芬德卡诺床边注视他。这精灵的睡姿非常端庄,宝相庄严地平躺着,双手放在腹部,美丽的长发铺在背后,英俊的面容在隐约透进的月光下静谧柔和,他缓慢地呼吸着,有天生笑着的嘴角。
我直接在地板上坐下来,趴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伸出手指戳一戳他的指尖,他却仍一动不动的,悄悄变了呼吸节律。
我弯起嘴角,竟然觉得有一点睡意了,温暖、平和,安静得就像电影末尾的报幕,一点一点地滚动向结束。我闭上眼睛,在逐渐睡过去时,手指被轻轻握住。
真是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