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青涩记忆：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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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背上行囊，从乡村清闲悠哉的幻梦里抽离，又要回到喧嚣城市的大笼子里去。
李老太太临行前又给他们塞上一大堆，蔬菜瓜果，糕点卤食，一应俱全。硬生生将江璇下半年跑菜市场的机会全盘剥夺。
“妈，够了够了，真的带不上了。我们还要上高铁的呢。”江璇望着大小袋子里的各种鸡零狗碎，顿觉人生灰暗，生无可恋。
老太太手脚麻利地打包好，听了这话横了她一眼：“哎，都是我专门给小澄准备的。上了车就搁座上了，又不用你一路提着。费啥力嘞。”
江璇面上低眉顺目，暗地却撇了撇嘴：安检都费劲……
堤岸的水泥路刚翻修过，宽阔了不少，他们一行三人携着行李站在路的边沿上。江泓澄低垂着头，无所事事地用脚碾着路上的碎石沙砾。其中一颗石子被他踹飞，划过青绿的野草地，从高堤上滚了下去。远处，一片四四方方的白终于慢悠悠地从远山苍黛中驶了过来。
车还隔得老远，李老太太就提前招呼起来：“来咯来咯，车要来咯，东西都弄起来！”
江璇不情不愿地动两下，又笔挺地站着了：车停了再说嘛。
江泓澄帮着提东西，抽空回头望了眼。目光顺着堤边的长坡下落，落在他们家那栋斑驳的老房子上。他想，人事无常，房子却是有常的。它会一直立在那，过去，未来，十年，二十年，是记忆里永远不会变更的事物。
大巴悠哉游哉地驶过来，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又悠悠地远去。
老太太望着逐渐模糊的车屁股，在路边一个人站了很久。太阳渐渐沉下去，堤上的风也不再温顺，将她碎花点缀的衣领吹得翻飞，老人混浊的双眼中盈着泪花。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阵。
某个天朗气清的早晨，隔壁的周婆婆老早就爬起来忙活，打开鸡笼，洒了些鸡饲料，又开始搓洗衣服，淘米煮粥。期间，某个头顶红冠的公鸡正神气十足地转悠巡视，一不小心踏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嚎着嗓子高昂地叫了一声，却仿佛突然见着什么似的，吓得一趔趄，飞一样蹿了回来。
粥熬好了，隔壁的李老太太还没起来，周婆婆心里纳起闷，过去敲了敲门。门闩没拴上，她一敲，门就顺着力道打开了。她腿脚不便，跛着脚，慢吞吞地挪进里屋，叫唤道：“老婆子，老婆子。”
房内，绣得花花绿绿的床单上躺着个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周婆婆过去推她，谁知手搭上对方肩膀，入手却是一片冰冷。
床上的人已经没了呼吸与心跳，仿佛是在睡梦之中安详地走的。
江泓澄再一次见到奶奶，是在乡里的殡仪馆。
灰白的照片上挂着朵白色的纸花，相片里的老人笑得温和慈祥，和江泓澄记忆里的笑容别无二致。但他却感觉到无比地残忍。他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双腿麻木，心脏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疼痛剧烈，呼吸困难。
耳畔是凄冽的哭喊，压抑的抽泣，他双眼无神地盯着湿哒哒的地面，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不真实的，难以置信的。
明明前不久，都还好好的。
江泓澄死命地掐着自己的手，血管充血，鲜红一片，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浑身颤抖。
泪水流下来，又苦又咸。
他不解地望着灵堂上的人，声音颤抖：“奶奶……奶奶，你不要……不要泓澄了吗！”
为什么要丢下我，自顾自地就离开了，为什么啊！
压抑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从眼眶中倾泻出来，江璇抱着他。他们互相依偎着，经历这第二场生离死别的折磨。
穿着黑黄长袍的道士唱了三天三夜，温馨的老房子里，香烛云烟缭绕，刺鼻的气味与雨后特有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所有过往的甜都变成了加倍的苦，散在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被他们生咽进肚子里。
葬礼的第三日，堂前来了位身形高瘦的男人。那人穿着黑色大衣，冒雨而来，卷进一股湿冷的气流。他头发，肩头都淋湿了大片，一言不发地跪在堂前，
周围间或传来些窃窃私语，他只是跪着，沉默地跪在那。
江泓澄的眼睛哭得红肿，从屋里走出来，凭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声音激动颤抖：“哥！”
那人神色动容，却始终没有抬头。任凭江泓澄扑到了他身上，拽着他的衣服不断地抽噎着。
江泓澈轻轻握住怀里人的肩膀，艰难出声，声音嘶哑：“哥哥……对不起你。”
“不……不是的。哥，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江泓澄不断地摇头，眼眶湿润，脸上泛着薄红，“我，小姑，还有奶奶……我们……我们都好想你……哥哥。”
江泓澈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安抚，眼底溢满了愧疚和矛盾。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四年后，他们一家人，在葬礼上重聚。
入土那天，下了些小雨，草地湿哒哒的，泥土不遗余力地黏在行人的鞋子上。当地入葬时有坐棺的习俗，江泓澄头上戴着用草绳、纸花编织的头冠，系着粗麻白布，坐在棺材上。六个抬棺的人中，最前头那个，是他的哥哥。
一路颠簸，他们绕过长堤，走进了堤对面的树林，在丛生的野草中趟出条路来。
人入了土，最后成了座小土丘。老太太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生在地里，长在地里，最后也死在地里，想必她老人家自己也是乐意的。
都说魂归故土，故乡的土壤是灵魂安息的地方。
奶奶旁边还有两座土丘，上面插着生人清明告祭的花灯，周围杂草蔓生，一些绿植在上面旋转着，安生滋长。坟前各有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先人的名字——江德训，周丽。
那是江泓澄的爸爸和妈妈。
每有亲人逝世，留给我的记忆除了刻骨铭心的苦痛外，就是那些神秘诡谲的天地鬼神。们用这些仪式来抒发内心的痛苦与愧疚，用清明遍野的花灯来祭奠和告慰，劝死者安息，让生者珍重。这些约定俗称的鬼神民俗，或许并非是一种迷信和盲从，而是祖先穿过千年的时光告诉后人：
要敬畏天地，敬畏生命。
至此，所有一切结束，江泓澈也要离开了。
临走前，江泓澄叫住他。
那会亲戚朋友都散去，江璇出去了一趟，诺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人，以及桌上摆着的一张，老太太的黑白照片。
江泓澄低着头，情绪被掩藏住，神色晦暗不明：“哥……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江泓澈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周围的空气仿若凝固，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是。”
“为什么？为什么啊？”江泓澄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声音激动，眼眶发红，“为什么要当同性恋啊!”
他语气又忽地软下来，哀求一般：“哥，你不要当同性恋好不好，同性恋不好，你不要当。”他手指微微发抖，指着奶奶的相片，声音里带着执拗，仿佛要哭出来。
然而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似温和又似冷淡。
江泓澄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服一角，跪了下来。他从小到大，被欺凌、嘲笑，一身傲骨都是挺着笔直，此刻却在他哥面前软了下来。
他折断了自己，像狗一样地乞求着面前的人，求他：不要当同性恋好不好。
对方宽大的手掌轻抚上他的头发，仿若自嘲般笑出声：“小澄啊，这也不是哥哥能决定的。”
手里的衣料骤然被抽走，就着路边积水反照的微光，他看见那个身影沿着门前的长坡往堤岸上走去。堤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和他哥年纪相仿的年轻男人。那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正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敲着。
江泓澄跪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个身影，连同那辆车一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膝盖上骤然传来疼痛，他熟视无睹，思绪仿佛从身体中抽离出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困惑，不解。
什么叫，不是他能决定的……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剧烈的狂风嘶吼一样刮着，树木被吹的摇摇欲坠，雨点猛烈打下来，天地之内，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据村里的人回忆，许多年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雨了。风雨肆虐地卷过整个村子，那栋斑驳的老房子终于不堪重负，在电闪雷鸣中，倒塌了一半，后院里某个老太太留下的菜苗也全被碎石压死了。
那些记忆里仿佛永远不会变更的事物，造梦的背景，一夜之间，就这样轻飘飘地，全没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青涩记忆：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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