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剑》云韶杳

1、全文

　　夜幕沉沉，古森林。
　　黑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跑着，拖下一地暗红色血迹。
　　四下里一片漆黑幽寂，徒留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来模糊轮廓。
　　他怀中抱着把赤色的长剑，透出赤色光华，似双深不可测的眼，凝视伤痕累累的黑衣男子。
　　他每走两步便往怀中看去一眼，才安心逃路。
　　剑柄上，两个酣畅潇洒的字：赤炎！
　　赤炎一出，闻者丧胆。
　　它没有夺目的光彩，亦不如流光承影轻便。但整把剑散出摄人的邪魅气息，胁迫感溢满剑身上每条盘虬卧龙的花纹。
　　只要赤炎剑在手，执剑者本身便会被奇异强烈的满足感充斥，精神大振。
　　这是一把嗜血的剑。
　　初次使用犹如神力加身，但不久后执剑者便如同沾染了毒品般不能自己，而剑的杀伤力也随着一次次出鞘威力大减，直到执剑者无法再承担它的胃口时。几十年来，赤炎剑的邪气层层加深，甚至其方圆五丈之内，一个无心剑术的人也会对它如痴如醉。
　　赤炎不停易主，如今，仅仅在半刻前，它的主人从武林盟主之子方易岚换成了这名黑衣男子：符箫。
　　符箫终于走不动了，环顾寂静无人的黑暗森林后，在一棵古榕下盘腿而坐，运功疗伤。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反而愈见黑紫。
　　黑云散尽，月华如水。
　　符箫不敢大意，赤炎剑紧紧贴在他的身侧。
　　从莽中似有一道白影略过。“嗖”的一声，赤炎剑起跳，向森林深处飞去。
　　符箫一惊，飞身去抢。不料刚动了半寸，体内真气乱窜，血液倒流！
　　他不得不定下心神，继续运功。
　　“赤炎、赤炎……”他低声念道，额上沁出了细汗。
　　片刻，森林里传来更大的动静。
　　一袭蓝衣驭马从林跃出，月华照亮他清癯的侧颜——
　　他正是武林盟主之子，方易岚。
　　“兮律律——”他勒住急驰的骏马，俯望着奄奄一息的男子，勾起一丝冷冷笑意：“符箫！交出赤炎来！”
　　那黑衣男子冷哼一声：“要拿自己来抢，别废话！”
　　方易岚一跃翻下马来。手中的离魂剑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符箫不紧不慢得运着气，看着那蓝衣男子步步紧逼，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气氛骤然凝固。
　　在这沉寂的恐怖的气氛中，却突然听得一声清喝。一个白影从空中翻下：“止步！赤炎剑在此！”
　　“赤炎——”
　　黑衣男子脱口而出，方易岚立马看到了那女子手中颤动的赤炎剑。再看那执剑的女子，却微露出惊讶之色。
　　江湖中虽不乏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那女子披散着一头雪白的长发，华裳纤尘不染，面容清丽无双。更为称奇的是，她周身竟渲出淡淡的光辉。
　　“赤炎——”符箫看着女子的侧影，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
　　这一看倒使得他气血再度逆转，不得不附身咳出血去。
　　方易岚很快反应过来：“……同党么？”
　　女子不语，脸色沉静。她翩然来到符箫身侧。
　　那黑衣抖动得更加厉害。
　　她不由分说便出手点住他身上八大穴位，温言道：
　　“静心！”
　　她说话时的声音飘渺得就像在天际游荡，连方易岚都无法确认面前的女子是人鬼。
　　现场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剑上的邪气，不知何时因这袭白裳，渐弱了下来。
　　“你是谁？”他厉喝道。
　　那女子向前迈了一步。
　　“在下要将赤炎剑带走，望这位少侠不要苦苦相逼。”
　　“——那得先问问我的离魂剑！”
　　方易岚刚瞅见女子身形晃动，足尖一点，向前一刺。
　　女子侧身一闪，格剑来挡，离魂剑在赤炎剑的剑气下几乎要从他的手心震飞，激起电光火石。
　　他舞起“离魂三剑”，只见得那离魂剑在空中活活劈开两半，直直向白衣女子飞去。
　　她挥起赤炎剑将两剑打飞，发出“丁丁”的刺耳声响，空中却贸然冲出另外一剑来，女子正欲格开这剑，却脚生摇曳。刹那间，离魂雪亮的光华照亮女子苍白的脸。
　　“嚓”，她向后直直仰去，离魂剑紧贴着她的胸口飞出，斜插在坚硬的泥土上，深没剑柄。
　　女子倾斜着身子，腾出手往地上一撑，惊鸿般跃起。
　　方易岚恰好乘此空隙，朝女子便是一掌。
　　女子用余光一瞥，手劲一转，偏了半寸。
　　可惜为时已晚，那一掌重重击在她背部，她向前倒去，吐出口血来。
　　方易岚以为得计，快步上前——不料女子反手一抓，竟是一捧泥沙。
　　顿时，方易岚眼前一片黑暗，连连退步，被插在地上的离魂剑所绊。
　　他强忍着痛将离魂剑反手拔出，横在前胸——在这几秒中，他全身的空门都暴露在女子面前，哪怕轻轻一击，也足以让他丧命！
　　直到泪水裹着泥沙奔涌而出，对方却无半点动静。
　　他睁开眼，却见女子紧紧伏在剑上，浑身战栗，指尖微微泛出青黑色。
　　赤炎剑却朝着方易岚的方向努力挣扎着。
　　“若想活命，休要过来！”
　　方易岚反而朝她迈了几步，抽剑指向女子的咽喉。
　　“你究竟是谁？！”
　　“赤炎。”
　　观战已久的黑衣男子突然开口。
　　方易岚看了他一眼：“赤炎？”
　　“正是，”符箫颔首，“她是赤炎。”
　　“她来自往川。”见方易岚蹙起眉头，符箫补充。
　　方易岚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
　　往川？那个如蓬莱、方丈一般飘渺的仙境？
　　那是一个神奇的土地——生产力高度发展，武器强大超时代。但正是由于极度发展，违背了自然规律，往川注定不能长久。
　　神最后将他们与人世隔绝。
　　人们像描述神话一般描述着。
　　这个雪发白衣的女子，便是从那神话之地走出的么？
　　“别说笑了。”
　　“她是这邪剑的守护者，十几年前我误入往川，窃得此剑。如今，也该是来找我的时候了，”
　　他闭上眼，“我就知道你在找我。”
　　“这种当今时代极限的武器，不应该有存在的理由。”
　　听到这话，方易岚忍不住瞥了赤炎剑一眼，哑声笑道：“不说倚天、屠龙，就连我手中的离魂剑，有时也胜得它半筹——这便是超越了极限？”
　　女子在这说话间已站定身形，方易岚见状，离魂剑威胁般挪了一寸。
　　赤炎没有动，：“因为俗人是无法使用潜在的巨大力量的……只是，”她沉吟了一声，轻抚过暗红色的剑身，剑身散出奇异的白光，“……这些年它邪力大增，纳入无数武林高手的内功。连符咒也无法继续控制了。”
　　赤炎倚剑而起，十指紧紧扣着剑刃，“它对诸位施展的强烈的占有欲望，你也亲身体验过吧……那种灵魂深处的黑暗，才是恐怖。”
　　方易岚一顿，又道：“既然他偷了往川的东西，你为何还处处护着他？”
　　赤炎用手指尖轻弹着剑，剑发出沉重嘶哑的回响，不知是否是错觉，有一瞬方易岚觉得她的脸白的近乎透明。
　　“因为啊——”
　　她轻言道。
　　“——是我叫他偷的。”
　　“你？”
　　“没错，”赤炎叹了一口气，“你可知往川为何如此？正是因这邪剑。 ‘成也赤炎、败也赤炎’。开始的时候，往川凭借这欲望蒸蒸日上，极度繁华。族长知道浮华的可危，设立了邪剑守护者。待到往川人开始丧失心智时，守护者便有责任制止它发展下去。多年前在下认为那时刻确要来临，故让符箫窃出。 “我被往川逐出，但长老们最终认同了销毁赤炎剑，”她脸色愈来愈差，“如今在下正是要把这为害的剑取回。请少侠见谅。”
　　“你信他们？”符箫突然笑道，“他们不会销毁它的。”
　　“那现在的状况好么，”她苦笑，“继续留在人界，不知又要牵扯多少血债？我们往川人并非自私之人，况且这剑……日后想为恶恐怕也很难了……”
　　一语毕，她的嘴角突然沁出殷红的血丝来！
　　符箫脸色大变：“……她正在与这剑同化！”
　　方易岚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道：“我不管你是否说笑，但赤炎剑我要定了！”
　　刚说完话，他的脸色一白。
　　“哐啷”一声，离魂剑飞出他的手心。
　　“方公子白道中人，何苦为了一把剑成魔？”赤炎看着昏倒在地上的男子，声音飘渺，“你不失为武学奇才，若赤炎剑在你手中，恐怕江湖永无宁日。”
　　“刚才迷住你的，便是十香软筋散。依方公子对十香软筋散，你大抵不会有性命之危。”
　　“赤炎……”符箫喉头一动，却只吐出一词。
　　赤炎转过头，似乎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黑衣男子。
　　“对不起，这剑不能给你。”她咬牙道。
　　约莫有股寒气侵入她的肺部，嘴唇发紫。但她的面容却宁静平和。
　　“住手！”他脸上表情惊慌起来。
　　“来不及了，”赤炎道，露出半条手臂，符箫这才看见她整条手都泛出了恐怖的青黑，“我要带剑……回家。”
　　她果断地站起来，向前迈了几步，背朝着符箫，念动繁复的咒文。
　　“赤炎……”
　　那白衣女子却开始快速地枯萎起来！
　　手中的赤炎剑精光大盛，透出刺眼的血光来。
　　赤炎如雪的发丝也开始随风而逝，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扭曲起来，形同枯槁。
　　方才还清秀明艳的女子，转瞬就已经枯老。
　　“赤炎！赤炎！赤——炎！”
　　他吼了出来，睚眦欲裂，浑身颤栗。
　　“嘭”一声，白衣忽然炸开，白布纷纷扬扬的飞落。
　　残骸迅疯狂燃烧起来，如欲望之火，在没有完全触到地面前就化为了灰烬，再乘风而上。
　　宛若梦幻。
　　然而一切却又是真实，方圆之内，已无寸草！
　　“哐啷”
　　赤炎剑从半空中摔落。剑身的暗红色迅速溃散，溢出了清澈的银白色。
　　树下的男子停止了颤栗，他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活动了。
　　往川的法术，在与施法者本身的感知，若施法者不复存在，术法便会不攻自破。
　　他踉跄着爬起来，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负伤向月光下泛着银白色光辉的剑慢慢走去，只见那剑柄上“赤炎”二字已经消失了。
　　不留一丝痕迹。
　　赤炎现应随它去了往川，他手中死死握着的，不过是赤炎借以现形的普通白铁。
　　赤炎，你可知我唤的是剑还是人？
　　往川萝林的那段青葱岁月，自由自穿梭林间的五色鸟，那站在树上俯览往川大地的白衣少女……宛若昨日。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可以忘记快乐的、抑或不快乐的往事，但真正爱过的人啊，又怎么能轻易忘怀。
　　风中似乎依然回荡着她细细的叮嘱。符箫垂眼望去：手中握的，不过是一块凡铁，在月光下泛着银白色光泽，刀刃微微有些残缺，但到底还尚未经历风险。
　　他就这么定定的站了一夜的风寒，晨光熹微时，他全身上下挂满了露水。
　　但伊人已逝，溯游从之，道阻且长，却是永远无法再追寻了。
　　他持着剑离开了森林。
　　有时，遗忘也许真的不失为一剂良药。
　　它将过往的岁月深埋，直到有一天再度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