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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薨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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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祖娥带着高殷出宫的时候,正是夜黑如墨,暴雨如注的时候。
密集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冰冷的水雾。
那辆青蓬马车在雨幕里疾驰而来,车前车后各有数百名精悍骑士护卫,急促的马蹄声被雨声掩盖。
李祖娥坐在马车里,事情紧急,她身边未带任何侍女,就连从未离开过她的绿鬟,都被她安排留在宫里和李萱华一起保护好高绍德和高宝德。
此时坐在马车里的仅有她和高殷二人。
她面色看似平静,但是袖内紧握交叠的双手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此次护驾随行的是可朱浑天和及武卫将军娥永乐。
可朱浑天和是北齐开国功臣,仪同三司的可朱浑昌之子。
其兄可朱浑元年少时便和高欢相识,后从宇文泰手下奔逃投靠高欢,拜为车骑大将军。
北齐建国时,可朱浑天被封扶风王,后又随高洋攻打山胡和柔然,战功赫赫,被高洋拜为大将军、太傅和太师。去世后他又被高洋亲赠谥号为忠烈,配享世宗庙庭。
而可朱浑天和也因兄长的功勋显赫,得以娶高欢之女东平公主为妻,并被封为博陵郡公。
二人此时率数百心腹骑马护卫左右,眼看城门在望,而守门士卒也早已得到指令,正准备开启仅容一车通过的缝隙。
突然,道路两侧阴影处猛地涌出大批禁军,瞬间将马车和护卫团团围住。
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寒夜,也映出了刀枪的寒光,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至极。
她们的马车被迫停下,李祖娥的心猛地一惊,下意识捂住了高殷的嘴巴。
四周护卫立刻拔刀警戒,可朱浑天和与娥永乐两人眼神锐利,护在马车两侧,雨水顺着他们的盔甲流淌。
就在这时,包围圈外,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人缓缓行至火把光亮处。
来人正端坐马上,身披玄色防雨大氅,雨水顺着兜帽边缘流淌下来,火光照亮了他阴鸷俊美的眉眼。
正是高湛。
他身边跟着的,是心腹和士开和一群眼神锐利的亲兵。
可朱浑天和和娥永乐脸色骤变,纷纷向高湛行礼。
高湛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马车和护卫。
“如此雨夜,本王奉旨巡查,盘查宵禁!”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声音虽然不大,却压迫感十足,而目光状似无意的落在紧闭的车帘上。
“博陵郡公?武卫将军?二位深夜出城,所为何事啊?”
娥永乐心里一凛,强压心中惊涛,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回禀司徒!末将奉大行台尚书令杨公密令,有紧急公务需出城办理!令牌在此,请司徒查验!”
他高举令牌,雨水顺着他的手臂和脸颊流下来。
高湛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俯身,扫了那令牌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哦?原来如此。”他语气里带着玩味:“那这紧急公务竟要劳烦二位亲自护送一辆马车出行?这车里…不知装的是什么要紧之物?还是…”
“什么人?”
高湛的最后一句问得极轻,却让可朱浑天和和娥永乐都变了神色。
他们自然知道,杨愔如此紧急召他们护送李祖娥和高殷前去晋阳,既是为了防勋贵,亦是为了防高演、高湛二王。
高演如今手握兵权,坐镇晋阳,而高湛身居高位,守着邺城,在杨愔心里,他们兄弟两人手握实权,早就已经野心勃勃。
如今他们刚要出城,哪就这般巧,撞到了高湛巡查。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想必是他们亦收到了晋阳那边的风声,故意前来拦阻太子北上。
他们也曾事先预计过,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所设想的不过是出了城,好让车马分作三队,掩人耳目。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决不能承认马车里面有高殷。
而马车内,李祖娥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紧绷和肃杀,也听出了高湛的声音。
隔着车帘的缝隙,她能隐隐看见高湛雨里的轮廓,和他那双锐利的像是能够穿透车壁的眼睛。
她紧紧握住高殷冰凉的手以做安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长广王,是本宫。”
李祖娥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平稳的从马车内传出,瞬间让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马车这边。
高湛似乎微微一怔,微微欠声,语气里似乎还带着几分讶然。
“噢,原来是皇后娘娘凤驾!臣弟失礼了。”
他顿了顿:“只是不知皇嫂深夜冒此风雨,意欲何往?陛下尚在晋阳,皇嫂此时骤然离宫,恐有不妥吧?太后若问起,臣弟…不好交代啊。”
他的语气里,既有试探,也是施压。
李祖娥的声音隔着车帘淡淡传出,却带着皇后的威压:“本宫忧心陛下龙体,夜不能寐。听闻城外有座古刹颇为灵验,特前往斋戒礼佛,为陛下祈福诵经,祈求上苍庇佑。此乃本宫一片诚心,长广王也要阻拦吗?”
她这理由别说高湛了,鬼都不信。
但是她也笃定了高湛也无法直接当面拆穿。
出城礼佛,也是她现如今能想到的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皇嫂对陛下的情意,当真是感天动地。”
高湛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只是…这风雨交加,夜路难行,皇嫂凤体尊贵,更有…哦,想必车中还有随行侍奉的宫人吧?如此仓促冒进,若有个闪失,臣弟…如何向陛下和太后交代?”
“不如…请皇嫂暂且回宫,待雨过天晴,臣弟亲自安排仪仗,护送皇嫂体面周全地前往礼佛,岂不更好?”
马车内的李祖娥心如擂鼓,她听到高湛这看似柔和却强硬的话语,里面还裹挟着一半试探三分刁难,便心知高湛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又或者他对晋阳如今的情况甚至比她们更加清楚。
否则他今日也不可能在这暴雨天来此处逮她们。
此时咬死不认,或是继续用礼佛搪塞,只会显得愚蠢且激怒他。
何况时间紧迫,晋阳那边等不起!
李祖娥看着高湛那张在火光下阴暗不定的脸,又想到了那日在寺庙中他说过的话。
她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脑海里快速权衡利弊,思索对策。
高湛想要的,无非就是权。
李祖娥沉默片刻,忽然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苍白清丽的面容,她的目光穿过雨幕,直直看向马背上的高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殿下…请近前一步说话。”
高湛唇角笑意更深,他挥手示意身边亲卫全部退后,自己则策马,缓缓靠近马车车窗,微微俯身。
一时间,两人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雨水透过车帘的缝隙卷入,李祖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高湛,你不是说过,要护着我和殷儿?”
她停顿一瞬:“现在…机会来了。”
“殷儿登基…名正言顺…他坐那个位置…总比…其他人坐上去…对你更有利…不是吗?”
高湛神色未变,瞳孔却微微收缩。
她没有提任何名字,但对“其他人”所指,两人都心照不宣。
那正是如今坐镇晋阳、威望能力都远超高湛的常山王高演。
“今日…你放我们过去…来日,殷儿也会记得他九叔的…”
“拥立之功。”
如今情形之下,李祖娥也别无选择,只能抛出诱饵。
而李祖娥的话恰恰也戳中了高湛的核心利益。
当下,拥立高殷登基,确实远比让高演上位对他有利。
高殷懦弱易控,而高演…若上了位,又怎能容他高湛掌权?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惟有雨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马匹不安的响鼻声交织在一起。
高湛眸底涌起暗潮。
他低声回道:“阿嫂…果然明悟了。记住你的话。”
他直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对着守门士卒和包围的禁军下令。
“皇后娘娘既是为陛下祈福心切,冒雨礼佛,情义可嘉!本王岂能阻拦?开城门!放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可朱浑天和与娥永乐二人,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听闻黑松林一带,近来颇不太平,有流寇作祟。两位将军务必加倍小心!定要护得皇嫂及…其左右周全!”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看了车帘那边一眼。
这既是警告,更是暗示,告诉他们路上可能会有其他势力派出的截杀。
娥永乐和可朱浑天和交换了一个震惊又了然的眼神,随即抱拳行礼:“多谢司徒提醒。”
而李祖娥没有再看高湛,早就放下了车帘,拥紧脸色发白的高殷,声音微颤:“走!”
马车瞬间疾驰而去,高湛勒马停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车缓缓消失在城门外的无边雨夜和黑暗之中。
李祖娥和高殷他们出了城,迅速被安排重新换了一驾新的、更加低调的车马,并以前往晋阳的商队做掩护,又另分三队好引开他人耳目。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飞驰,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一滩混浊的水花。
城外暴雨未歇,裹着狂风敲打着车蓬,就像无数双手正在四周重重拍打着。
深秋的夜色已经浸满了寒气,就像一张细网般笼罩下来,李祖娥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高殷,用自己的体温安抚着儿子。
娥永乐策马靠近车窗,声音压低,忧虑道:“娘娘,前方不远处就是黑松林了!长广王所言…不可不防!是否绕行?”
在这疾风骤雨和凶险处境中,李祖娥反而变得愈发冷静起来。她沉声道:“不绕!绕行耗时长,变数更大!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进入黑松林后,以最快速度通过,队形收缩,护卫马车两侧!可朱浑将军!”
可朱浑天和立刻应道:“臣在!”
李祖娥道:“你带两名最机警的斥候,提前半里潜入林中侦查!不必深入纠缠,只需探明是否有大规模伏兵迹象,若有异动,立刻发响箭示警!我们随后便到!”
可朱浑天和:“臣领命!”
他迅速吩咐两人前去探路。
车队也放缓了速度,只待那两人消息,气氛也渐渐凝重,一时间只能听见雨声和马蹄踏水的声音。
片刻后,一声尖锐的响箭破空的声音自前方林中传来,紧接着便是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和金铁碰撞的声音。
娥永乐脸色一变,手按刀柄,厉声道:“有埋伏!保护娘娘和殿下!”
就在他开口下令的那一瞬间,便听见一阵窸窣声,十几二十个披着蓑衣的蒙面人从道路两旁的松林中冒了出来。
他们虽然手持利刃,呼喝着“留下财物!”的山匪口号,却个个身手非凡,直扑李祖娥和高殷所坐的马车。
娥永乐紧紧护在马车面前,一刀狠狠劈翻两名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其他人也和护卫们缠斗起来。
马车里的李祖娥将高殷紧紧护在身下,用身体挡住可能射入的流矢,一边透过车帘缝隙,冷静观察着外面的形势。
那群人身手不凡,绝非普通山匪,而且他们攻势看似凶猛,却并未下死手,看样子只是想要拖住她们而已。
李祖娥突然想到了高湛先前的提醒。
莫不是他故意安排的鬼把戏?
先提醒危险,再安排这场意外?
还是那些对殷儿皇位虎视眈眈、不想让他顺利登基的人做的手脚?
李祖娥也知道目前不是想背后主谋是谁的时候,不管是谁,目的是什么,她们要尽快脱身才行。
她不再多想,掀开车帘一角,对正在奋力拼杀的娥永乐高声喊道:“娥将军!不要恋战!他们的目的是阻滞!弃车!带本宫和殿下,换马突围!直奔晋阳!”
娥永乐瞬间领会,一刀逼退敌人,大喝一声:“弃车!保护娘娘殿下换马突围!”
侍卫立刻收缩,一边分出一波拼死挡住扑向马车的敌人。
李祖娥这时候已经帮高殷快速戴上斗笠蓑衣,娥永乐和可朱浑天和两人迅速打开车门,分别护住高殷和李祖娥二人,翻身上马。
幸而李祖娥曾经在赵郡时也和李萱华学过骑射,虽不精湛,却也足够应付。
而这种绝境之下又逼得她不得不去破釜沉舟,冷静面对一切。
她将儿子紧紧护在怀里,雨水瞬间扑洒而来,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略显狼狈却又流露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的雨幕,高声道:“走!”
娥永乐他们也不再恋战纠缠,带着侍卫便冲破包围圈,向着晋阳方向绝尘而去。
那群流寇也没有再追。
很快,马蹄踏空而来,另一队人马于雨里疾驰而来,流寇抱拳来到为首的黑衣人面前:“殿下。”
高湛脸色阴沉看向李祖娥和高殷他们疾驰而去的方向,轻飘飘下令。
“把他们都杀了。”
一瞬间,黑松林里面的鲜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渗进了泥土里。
李祖娥和高殷昼夜未停,赶到晋阳宫德阳堂时天仍然下着小雨。
杨愔见到他们立刻俯拜在地:“臣,杨愔,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太子殿下。”
他未等李祖娥和高殷说话,便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陛下…”
“陛下已经薨了。”
李祖娥身形一晃,差点倒下来。
高殷立刻扶住她:“母后!”
李祖娥往内殿望去,却只见寒风掀起层层帷纱,万物都静得可怕,惟有檐下的宫铃在轻轻响着。
她推开高殷的搀扶,一步步往内室走去。
里面很静,连呼吸声都没有。
她看到高洋——
这个人人都为之惧怕痛恨的疯癫暴君——
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榻上,双眸紧闭,他…
再也不会开口…
和自己说一句话,唤她一句阿娥了。
“阿娥,这叫合欢树,种了你就会永远在我身边。”
那个为她种下合欢树的男人…
那个说“我高洋会护你们一世安稳”的男人,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她…她明明该恨他的,该怨他的。
她明明是该盼着他死的。
可是在真的看到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却只觉得眩晕。
那些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夫妻情分,他们的初见,他们的新婚之夜,他们共同孕育共同期盼过小生命的欣喜瞬间,他们共同登上至尊之位的那一刻,他们…
他们曾经有着那么多,那么多悲欢相同、荣辱与共的瞬间…
而此刻,此刻就像是在她的心头硬生生剐下了一块肉,要把那曾经十六年的美好都从她的生命里彻底剥离。
她只剩下喘不上气来的心痛。
李祖娥一步步走向高洋,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他曾经的模样。
他在对着自己傻乎乎的笑,对着自己说,阿娥,我会永远对你好。
她想说些什么。
她想再唤一句子进,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了拼命压在喉间的悲怆和呜咽。
原来,他说的那句,我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连…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给她。
她明明该恨他的啊。
李祖娥还没走到高洋的床榻面前,便觉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失去了所有意识之前,她似乎只听到那句熟悉的——
“阿娥,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