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风华》姜云烟

34、春尽

　　551年，侯景之乱导致梁朝四分五裂。

　　自梁武帝死后，侯景立太子萧纲为帝，并把控朝政。

　　其弟湘东王萧绎镇守江陵，试图消灭侯景势力，却在交战时导致两子接连丧于战场。

　　萧绎便遣使前来北齐三次朝贡，表面上是承认北齐宗主地位，实为换取政治支持对抗侯景。

　　三月，高洋以梁朝名义封萧绎为使持节、假黄钺、相国，总百揆，支持其建立“梁台”，就是为了瓦解梁朝，从中镬取利益。

　　萧绎获合法性后，梁朝边境刺史立刻率州归附北齐。而侯景却直接在五月废杀了傀儡皇帝萧纲，改立梁武帝曾孙萧栋为新帝，又于十一月废萧栋，正式代梁立汉。

　　而北齐却趁火打劫，趁机攻占历阳、龙安戍等地，交州、梁洲、义州等地刺史集体叛梁投向北齐。

　　在此期间，高洋平定彭乐叛乱，使得北齐政权也愈发稳固。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的邺城，已经下起了大雪。

　　绿鬟推开殿门的时候，便看到外面的世界已经白茫茫的一片，冷气迎面而来，吹得人身上一阵哆嗦。

　　只见宫苑内外早已被大雪覆盖，琼枝玉树，积雪深雪可没脚踝，阳光洒落时，满目晶莹璀璨，恍若琉璃世界。

　　而此时昭信宫内的寝宫暖阁中却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的，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炭火气、温暖的熏香，还有一丝丝的牛乳香气。

　　李祖娥难得闲适地倚在榻上，书上捧着一卷书，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三个孩子身上，周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安稳。

　　高殷作为嫡长子，虽然才六岁，却已经初具太子的端方模样。

　　他生得粉雕玉琢，穿着杏黄色的小锦袍，眉宇间可隐隐显现父亲高洋的轮廓，气质却沉袭了母亲的温润沉静，此时正盘腿坐在绒毯上，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描红字帖，神色专注的一笔一划写着。

　　而高绍德和高宝德两兄妹穿着同款的宝蓝色小袄和石榴红小袄，他们刚刚喝完热乎乎的牛乳羹，小脸红扑扑的，此时就像两只圆滚滚、毛绒绒的小兽，在绒毯上滚作一团。

　　还未满三岁的他们，正是浑身精力都充沛无处宣泄的时候，见到殿外飞雪，瞬间都兴奋不已。

　　高宝德率先指着窗外积雪，嚷道：“阿兄！白！雪！宝德要去！”

　　高绍德则是立刻就爬起来往殿门口冲：“玩！”

　　高殷闻言抬起头，放下笔，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连忙站起来，小跑过去，一把抱住差点直接撞到门上的高绍德：“绍德！慢点！外面冷得很，不能出去！”

　　他又看向眼巴巴扒着窗棂往外看的妹妹，哄道：“宝德乖，外面雪太深了，会把我们的小脚冻坏的。”

　　高绍德被哥哥抱住，扭着小身子抗议：“不冷！要玩！”

　　高宝德也瘪瘪嘴，大眼睛迅速蓄起水光，眼看着就要掉金豆豆。

　　绿鬟在一旁看的抿嘴直笑。

　　高殷其实也想玩雪，只是由于他自小懂事，又被父亲立作皇太子，当作储君培养，平时对他要求甚严，总是被教导一言一行不可任性，要沉稳端正，所以才总是强行压着孩子天性，此时第一顾虑的并不是自己的喜好，而是下意识站在兄长的立场上，为弟弟妹妹考虑。

　　见弟弟妹妹这样，他为难的扭头看了李祖娥一眼，见李祖娥只是温柔看着他们并未说话，便有些失望地转过头来，心想母亲果然也是不肯的，其实哪里知道李祖娥觉得他性情太过被动，总是压抑自己的需求，正等着他主动前来，又或是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应付。

　　高殷默默思索着办法，灵机一动，连忙道：“别哭！阿兄有好玩的！”

　　他松开高绍德，快步跑到暖阁角落一个精致的铜盆边，盆里盛着宫女们早上特意从院子里端进来的、还带着松针香气的、未融化的干净积雪。

　　高殷伸出小手，小心地捧起一大捧雪，快步跑回来，在弟弟面前蹲下，献宝似的摊开手掌：“看！阿兄给你们把雪带进来了！就在屋里玩，好不好？”

　　“哇！雪！”

　　高绍德、高宝德也顾不得掉眼泪了，欢呼着扑过来，两双白白嫩嫩的小手争先恐后地去抓哥哥手里的雪，发出清脆笑声。高殷索性把雪都堆在厚厚的地毯上，形成了一个小雪堆，一边教弟弟妹妹用小手拍打，捏成小雪球。

　　高绍德率先捏成，得意洋洋地给高殷看，高宝德则小心翼翼用指尖戳着雪堆，看着小小的凹陷，发出惊奇的声音。她突然捏起一小撮雪，递到高殷嘴边：“阿兄…糖…吃…”

　　高殷连忙握住高宝德的小手，笑着摇头：“宝德，雪是不能吃的，吃了肚子会痛。”他顺手拿起旁边宫女备好的温热湿帕子，仔细给妹妹擦去小手上的雪水。

　　高绍德玩得兴起，竟抓起一小团雪就往高殷脸上蹭去，冰凉的雪粒沾到高殷的脸颊，让他哎呀一声叫出声来。高殷佯装生气，也抓了一撮雪：“好啊绍德，你敢偷袭哥哥！”

　　他将雪轻轻弹在了高绍德的鼻尖上，高绍德被冰得直缩脖子，却爆发出更加欢快的笑声，又抓起雪反击他。

　　两兄弟在一旁打闹，高宝德兴奋的拍手，一边也有样学样的抓起雪丢哥哥，又被高绍德悄悄塞了一把雪进领口。

　　“呀！凉！阿兄坏！”

　　高宝德惊叫一声，扭着身子去抓哥哥，高绍德却大笑着一边躲一边开始拿雪攻击，三人便绕着殿内的柱子追逐起来。

　　李祖娥摇头失笑，正要出声制止，忽见殿门被推开，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涌入。

　　高洋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狐大氅站在门口，眉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目光落在嬉闹的孩子们身上时，冷峻的面容不自觉地柔和起来，眼底的阴鸷也被一种近乎温柔的暖意取代。

　　李祖娥和宫婢们纷纷行礼，高洋走过去自然地伸出手扶起她：“他们玩得真开心。”

　　李祖娥柔柔一笑：“是啊，难得这么大的雪。他们一早就嚷着想出去玩呢。”

　　“阿耶！”

　　高宝德最先看到父亲，立刻放弃追赶哥哥，张开小手就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高绍德紧追其后，高洋笑着蹲下身，张开双臂将两个扑过来的小肉团子稳稳接住，一边一个抱了起来，笑道：“哎呦，朕的两个小肉团子，雪好玩吗？”

　　高殷规规矩矩行礼，高绍德好奇去抓高洋下巴上微硬的胡茬，宝德则把将冰冷的小手往父亲温暖的颈窝里蹭去。

　　“阿耶！好玩！”

　　两人异口同声道。

　　六岁的高殷虽然聪慧过人，然而年幼的高绍德、高宝德兄妹却更得高洋的喜爱，尤其是小儿高绍德，高洋总说此儿性情更似他自己，而对于女儿高宝德，更是宠得如珍似宝，有求必应。

　　高宝德小手往外面指去，奶声奶气道：“阿耶！去外面！玩！”

　　高洋立刻会意：“怎么？朕的小公主想去外面玩雪？”

　　两个孩子可爱的模样看得高洋心都化了，此时的高洋眉眼间染了笑意，丝毫不见平日那副阴沉狠戾的君王模样，只像个寻常父亲那般逗弄着怀里的高绍德：“小儿，你也喜欢雪吗？”

　　高绍德紧紧搂着父亲脖子：“嗯！阿耶，雪…绍德要和阿兄，阿耶堆雪球！”

　　李祖娥走过来一边搂过有些受到冷落的高殷，一边笑道：“绍德，宝德，你父皇事务繁忙，不要缠着你父皇。”

　　“谁说朕没空！”高洋佯怒道：“今日便陪你们玩个尽兴！”

　　他放下两兄妹，又让宫人给他们带好毛绒绒的兜帽，雪地里很快就传来他们玩闹的笑声。

　　高殷毕竟也还是个孩子，此时得到父亲的允许，也顾不得皇太子的仪态了，飞快地跑进雪里：“哇！”

　　很快，他们的脸蛋就冻得红通通的，高洋带着两兄妹很快堆好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高殷那边也模仿着父亲，自己在旁边偷偷做了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还插上了树枝当手臂，做完连忙拉着高洋看，眼睛亮晶晶的，一副求夸的模样：“父皇！儿臣堆的雪人！像不像大将军！”

　　高洋煞有介事地端详，一本正经地夸赞：“嗯！气势不凡！颇有朕当年在晋阳练兵时的风范！殷儿有眼光！”

　　得到了父亲的肯定，高殷的小脸瞬间也笑开了花。

　　高洋突然童心大发，弯腰迅速团了一个紧实的雪球，出其不意地砸在高殷的身上，雪球应声散开：“看招！朕的大将军！”

　　高殷先是一愣，没想过父亲会拿雪砸自己，随即才反应过来，兴奋地尖叫一声，也立刻蹲下团雪球反击：“父皇偷袭！”

　　高绍德和高宝德看到父亲和兄长玩得开心，也兴奋地有样学样，用小手抓起松散的雪，朝父亲和兄长的方向扔过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高洋的衣摆和高殷的帽子上。

　　瞬间三兄妹“围攻”一个，高洋故意装作被打中的样子夸张的“哎呦”叫起来，逗得三人咯咯直笑，更加卖力地攻击起来。

　　厚厚的积雪压满了树枝，映衬着宫墙如血，美如画卷。

　　李祖娥走到廊下，看着雪地里正闹成一团的父子四人，眼里是满溢的幸福。

　　此时的高洋已全然褪去君王的威仪，只是一个陪着孩子们疯闹的父亲。

　　他敏捷地闪躲着高殷的攻击，又故意放慢动作让高绍德、高宝德的雪粉能够沾到自己，爽朗的笑声在寂静的雪苑中回荡。

　　李祖娥忍不住笑着提醒道：“陛下，当心寒气，孩子们也玩了好一会儿了。”

　　高洋此时正被高绍德抱住腿，而高宝德正努力想把一小捧雪塞进他袖口，他一边笑着躲闪，一边对李祖娥喊道：“无妨！阿娥，你也来！看朕如何以一敌四！”

　　李祖娥看着高洋那有些幼稚的模样，轻笑摇头，躲了开来。

　　她走到孩子们身边，温柔地帮高绍德拍掉沾在睫毛上的雪花，又替高宝德紧了紧被蹭歪的绒帽。

　　高殷则趁机滚了个更大的雪球，喊着“母后小心！”却调皮地砸在了高洋脚下，溅起一片雪沫。

　　雪仗在欢笑中持续。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桠，洒在他们身上，将飞舞的雪沫都染成了金色。

　　殿内的丫鬟都忍不住偷偷抬眸看向他们，抿唇偷笑，又暗自羡慕。

　　而李萱华也不知何时立在了廊下望着雪地里玩闹的一家五口，眸底是掩饰不住的羡慕，混着淡淡的失落。

　　这场雪，接连下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十二月初十。

　　她念着高洋料理国事每日操劳，便亲手做了他爱吃的糕点，给在御书房的高洋送去，她让绿鬟她们都在殿外候着，自己提着食盒进入内殿由太监通传，却听见了高湛的声音。

　　“臣弟已派人控制中山府，即使元善见死讯传出，也绝不会引起太大波澜。宴席上的一切知情者，臣弟已悉数杖杀。元善见喝的是慢性毒药，待他回到中山府，毒性一发，世人所知的，只会是暴毙而亡。”

　　高湛那仍带少年稚气的声音里从里面传来，透着她从未知道过的阴狠，令她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这是她认识的九弟吗？

　　李祖娥手里的食盒骤然坠地，在寂静的雪天里发出清脆的巨响。

　　这时她才知道，高洋从未打算放过元善见。

　　高洋和高湛出来时，只看到她冲出殿外的单薄身影。

　　寒风吹拂着她的发髻，李祖娥跌跌撞撞跑出宫去，高洋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怒吼：“拦住皇后！”

　　她冲到殿外，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只见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

　　李祖娥脚下一软，已瘫坐在雪地里，漫天白雪洒在她的头上、身上。

　　远处，高洋带着高湛疾步向她而来，寒风凛冽，吹拂着她的发丝，她跪坐在雪地里，很快，身上就落满了雪。

　　高洋快步走到李祖娥面前，将她一把从雪地里拉起来，她踉跄跌进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抱住：“阿娥，你听朕说——”

　　寒天冻地，她的眼睛却在发烫，仰起头望向高洋的时候，眼里是无法控制的汹涌泪意。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只知道，元善见死了。

　　那个月夜，真的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元善见由内侍护送回府时，脚步已经虚浮。

　　高洋无端端派人请他前去饮宴时，他就已经猜到几分。

　　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此时那杯御赐的“美酒”就如同烧红的烙铁，从他的喉咙一路灼烧到五脏六腑，带着愈发强烈的绞痛。

　　外面漫天的飞雪簌簌落下，他的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元善见拒绝了仆从的搀扶，强忍着疼痛走进了内室。

　　高澈正在室内焦急地等待。

　　自从元善见被废黜，她便日日忧心，总是担心高洋会对这个前朝废帝下毒手，因此处处小心谨慎，甚至每日膳食都先由她试尝有无毒性才能放心。

　　元善见虽是被废黜的傀儡皇帝，却也是她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也是她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

　　元善见被无端端被独自召入宫中时，她焦急万分、坐立不安，心里却始终抱着微弱的希翼，不断安慰着自己。

　　他们如今不是什么帝后，已经威胁不到高洋的帝位，何况，高洋总还会顾忌名声和她这个所谓的妹妹吧。

　　可是在看到元善见的这一刻，她就知道，她错了。

　　高澈扑过去搀扶脸色惨白、额间不断泌出冷汗，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元善见，声音里带了不知所措的哭腔：“殿…殿下。”

　　她的声音颤抖，还带着微弱的希翼，忍住喉间滚出来的哽咽：“宫里传话说…只是赴宴而已。”

　　元善见借着她的搀扶，勉强坐到了书案旁。他握住高澈的手，勉强笑了笑，试图安慰她：“照清，别怕。”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

　　他漂亮的眸子里涌动着温柔又悲哀的光，声音轻轻的：“陛下赐了一杯践行酒。”

　　高澈眼睛瞪大了一瞬，瞬间泪如雨下：“不，不会的！阿兄怎敢如此对你！”她就要起身：“我要进宫！我要去见他！”

　　元善见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照清。别…白费力气了。”

　　他喘息着剧烈咳嗽起来，高澈连忙拿过手帕替他擦拭，上面殷红的血迹刺碎了她的心，她扑进元善见的怀里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们还不够顺从吗？还不够卑微吗？为什么…为什么他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我们？！为什么！”

　　元善见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这是成婚以来的第一次，他们这般亲密，却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曾经的回忆纷纷涌来，他突然才觉得亏欠这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妻子许多。

　　只因她是高家的女儿，他便对她多有提防、戒备、冷淡。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

　　不过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元善见眸底涌动着泪光，声音愈发轻柔：“别哭。”

　　元善见看着妻子满是泪痕的脸颊，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眼神温柔地令人心碎。

　　“照清，是本王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跟着本王，委屈你、连累你了。”

　　“不，妾身不委屈！”高澈拼命摇头，泣不成声地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嫁给殿下，妾身从未后悔过。”

　　她的泪水不停滚落，哽咽道：“殿下若去了，妾身…妾身也不独活。”

　　“不可！”

　　元善见猛地俯身握紧她的手：“照清！你听我说，你要活下去！你是高洋的妹妹，他…他还不至于会对一个弱女子赶尽杀绝！你答应…答应我，好好活着，若有机会，替我…替我去看看这江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替我去…呼吸一口那皇城外自由的空气…”

　　高澈呜咽着扑进他怀里，哭的说不出话来。

　　元善见艰难地喘息着，毒性的侵蚀从身体内部逐渐蔓延开来，让他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他强忍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绞痛，颤抖着手解下腰间的那枚玉佩，塞进高澈手里：“答应我…若我死了。”

　　“让它陪我…”

　　“你也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高澈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涣散，却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固执的要她一个回答，只能哭着点头：“妾身…妾身答应。”

　　灼热的痛意撕扯着元善见的五脏六腑，他的意识就如同逐渐沉入泥沼的石块，越来越模糊。

　　高澈在说些什么，他已是听不清了，只能隐隐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耳边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他用尽力气还想再握紧妻子的手，给予她最后的安慰，指尖却只传来无力的虚软。

　　他知道，他若死了，他们的孩子也活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鼓励高澈活下去。

　　她还那么年轻，不该因自己而殒命。

　　元善见的意识一点点沉沦，而幼时那些温暖的回忆碎片，此刻却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他濒死的脑海。

　　他看到了六七岁模样的李祖娥，正站在金灿灿的日色下。

　　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系着红色的绒球，跑动的时候就像两只跳跃飞舞的蝴蝶。

　　她的手里正拿着刚刚糊好的燕子纸鸢，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正对着他兴奋地喊，声音清脆的像檐下的风铃。

　　“善见哥哥！你看！我的燕子飞起来了！飞得好高好高！”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什么东魏的天子，只笑着站在她身边，仰头看那高飞于半空中的纸鸢：“阿娥，小心，别摔了！”

　　李祖娥仰着小脸，灿烂的笑着，阳光如同碎金一般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把线轴一把塞进他手里：“善见哥哥！你来放！让它飞到云彩里去！”

　　元善见重重点头，接过线轴时却一阵狂风袭来。

　　纤细的纸鸢线随风而断，那只承载着他们无数欢乐的纸鸢瞬间就如同折了翼的鸟儿，在空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会，便打着旋儿，随着狂风，飘飘荡荡向着墙外未知的远方坠去了。

　　“啊！”

　　李祖娥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小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眼里也迅速蓄满了泪水。

　　元善见心也猛地一沉，看着那纸鸢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又看向身边泫然若泣的女孩，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无力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立刻蹲下身哄道：“阿娥，别哭别哭！是哥哥不好，没拿稳。”

　　他用手擦着她的眼泪，温柔允诺道：“哥哥明天让人给你做十个，不，一百个更好看的纸鸢，好不好？”

　　李祖娥抽噎着，泪珠还是大颗大颗滚落：“我…我就要刚刚那个…它飞得好好的…”

　　元善见想了一会，认真许下了一个当时的他以为他们的未来还足够漫长，定会实现的承诺：“阿娥乖，不哭。等…等以后，哥哥带你去城外最高的山坡上放纸鸢，放好多好多，让它们飞得比云彩还高，再也不怕线断了，好不好？”

　　李祖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认真的神情，终于止住了哭声，用力点了点头：“那善见哥哥要说话算数！”

　　“一定算数！骗你是小狗！”

　　两人的身影渐渐泯于黑暗，那清脆的声音和笑声也一点点消散在耳边。

　　躺在榻上的元善见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那带着青草和阳光气息的梦境也瞬间如同泡沫般破碎了。

　　纸鸢断了线，再也找不回来了。

　　而那个，还等着自己带她去放纸鸢的小女孩…

　　也永远留在了宫墙之内，留在了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回忆里。

　　阿娥。

　　他还想见一见她，想看看她的笑脸，听她唤上一声善见哥哥。

　　然而，他所有的思念与不甘，最终都化作了他眼角那一滴滚烫的泪。

　　悄无声息地泯灭在了这个冰冷的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