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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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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夏的庭院,被茂密的枝桠遮去了大半个天空。一老妪同一妇人端坐在竹子搭建的小小亭子中,慢摇着手中的团扇,看着身边认真读书的一个小男孩,笑容和蔼。
“骐儿,你将来,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为妻?”
小子骐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清脆的道:“像娘亲一样,读过很多很多书,会背很多很多诗的!”
妇人抿唇微笑,老妪却笑出了声音:“好,好!如同你母亲一般的女孩儿,定是个好的!”
小子骐看着一旁笑容满面的祖母和母亲,歪着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2]
祥兴二年,昌盛了百余年的王朝,终究还是走向了它的最后一刻。中原大地,混乱不堪,四处燃起了烽烟。
谭子骐牵着一头小毛驴,穿过混乱不堪的街道。
这里几日之前刚被北方的鞑子们如蝗虫一般洗劫过,往日热闹熙攘的街道已经找不回它曾经的模样。路边每隔几步就能看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席地而坐,或老,或少,或是妇人,或有残疾。他们的脸上脏兮兮的,眼睛里暗淡无光,充满了绝望。
行至城门处,原本守备森严的城门,空洞洞的大开着,不余一个守卫。
谭子骐站在城门处,回头望着一路行来的苍凉街道,叹了口气,神色中有几分不忍,但终究还是骑上了他的小毛驴,一步一晃的离开了。
谭子骐向着北方,一路走走停停。他的初衷,不过是想找到一个可以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的城池。可这一路走来,所看所闻,无不散发着一种腐朽的臭气。
他读了很多年的书,他懂得很多道理,他知晓这个王朝,是真的救不回来了。
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该做什么,只是这么漫无目的的前行罢了。
[3]
谭子骐靠近燕京时,正是初冬时分,一年中他最喜爱的时节。
边境战事吃紧,可这燕京,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尘世之外,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只不过歌舞升平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之意。
谭子骐找了一个还算忙碌的饭庄坐下,简单的点了几个小酒小菜。等待的间隙,他听着不远处琵琶琴伎熟络的谈着时下流行的曲子,寻思着等拜访完自己少年时的先生,就南下去看一眼空置的老宅,而后向西走,去看看西北方绵延万里的雪山,尝一尝香气四溢的西域葡萄酒。
一阵风顺着敞着的木窗卷了进来,伶人们虚掩在脸上的白色轻纱,被吹拂起了边角。谭子骐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没再多做停留,继续转过头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哎呀!”一声轻呼响了起来,原本整齐有序的琵琶声也乱了那么几个音符。好在本就是平民百姓常光临的饭庄,食客们不过听个声儿逗个趣儿,哪里有什么爱乐之人,能听得出这曲中的不同。
谭子骐皱了皱眉头,看向还在弹奏的琵琶伎们。
不过是一个乐伎的纱巾被风吹了下来,露出了遮掩在面纱下的清丽面容。谭子骐望了一眼,神色沉了下来。
江沅。
[4]
谭子骐上一次见到江沅时,已经是近十年前了。
那个时候,家乡还没爆发那一场害死了半个城人的时疫,他的家也还没破。他还是城主家那个被众人包裹在手心里的少爷,而江沅,也还是那个被养在府中,从幼时就开始教养的琵琶伶人。
江沅比自己小上那么两三岁,两人从小算是一起长大的。
江沅算是幼时府里最下等的人,原本是不被允许与府中小少爷来往的。只可惜府中寂寥,与谭子骐同龄的孩子只她一个,久而久之,谭母也默认了儿子与江沅的来往。
不算是朋友,只能算是半个玩伴,以及半个丫鬟。
待到豆蔻年华,少男少女朝夕相处,难免生出那么几分遐思。
谭子骐隐约还记得,那是个绵延的雨天。
雨水顺着黛青色的屋檐,滴答滴答的落下,如一层水幕,末端却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又一朵无色的花。
他坐在祖母和母亲最喜爱的那个亭子中,桌面上布着昨日未完的棋局。他捻起一颗黑色的棋子,自对自的下着。
江沅跪坐在一旁,烹着茶。嫩黄色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顺着滑落一小截,露出藕色皓腕。
半晌,江沅烹着茶递到了谭子骐的手边,轻声道:“公子,请用茶。”
谭子骐点点头,接过茶。
江沅并没有动,还是低着头跪在那里,脸颊染着粉色。
谭子骐瞟了她一眼,只觉的她今天的神色有点不对,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局促,一只衣袖里更是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在里面。
毕竟是少年心性,看着玩伴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心里如同被羽毛扫过一般痒的很。询问的话语都已经到了嘴边,却又想着母亲昨日的话,他与她并不是一路人,她只能算是他的半个婢女,往后还是不要这样亲厚的好。
江沅的手,紧紧的捏着被掩盖在衣袖下的那一小截桃花枝。她的心“咚咚咚”的跳着,如同衙门前的门鼓,声音响到她甚至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公子也能清晰的听到。
江沅咬了咬牙,还是小心翼翼的翻开袖子,将手中的桃花枝送到了谭子骐的面前。
谭子骐一愣,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却又有些隐隐的期盼,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沅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耳垂红的如同滴血一般,眸子中却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片浩瀚星辰。
“公子,我……”江沅踌躇着,张了张口,却怎么都没法将这句话说完。
谭子骐看着那一枝桃花。
桃花嫣然,花瓣上还沾染着水珠,通透可爱。
他知晓她是什么意思了,却又一瞬间觉得很没意思。
他没有接过那花枝,只淡淡的道:“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饶是江沅这种没读过什么书,不识几个字的婢女,也看懂了他眉眼间的不渝,也听懂了话语间的婉拒。
她低下头,隐去眼中的水光:“奴婢只是觉得,这花美的很,折下给公子把玩罢了。”
谭子骐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终是生出几分不忍与恼怒。他接过那枝桃花,停顿了半晌,才将昨日说给母亲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自幼时起,就想过未来应该娶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别的都如雾里看花,模糊不清,唯有一点,清晰的紧。我想要找到一个能同我吟诗作对,爱我所爱,懂我所懂之人。”
江沅低着头,却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了下来。
她懂了。
她懂了。
过往的情投意合,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罢了。
[5]
谭子骐骑着他的小毛驴,跟着离开饭庄,前去教坊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等到马车停了下来,自刚才起就一直萦绕在自己脑海中的身影,终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同身旁的同伴说了几句,将琵琶递给对方,转身向自己走来。
聘聘婷婷,一如往昔。
“公子。”江沅浅笑着,向着谭子骐屈了屈身子。
这一声公子,像是拨开了陈年的朦胧烟雾,那梦中人,终究是走了出来。
“公子跟了奴家一路,可是有甚紧要的事?”
谭子骐抿了抿唇,终是开口:“江沅。”
江沅并没理会谭子骐的纠结,她四处望了望,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茶肆,道:“奴家有些口渴,不若公子赏碗茶喝吧?”
谭子骐同江沅坐进了茶肆的角落。
木质的茶楼也不知晓经历了多少风雨,颇有些惨败的样子。桌椅虽被擦过,可经年积累的那些油垢,还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浮在表面。
江沅刚要拿出手帕递给谭子骐,就看到他丝毫不顾忌的坐了下来。她自嘲的笑了笑,收起了手帕,也坐了下来。
店小二端着两大碗茶,放在了桌面上。
江沅端起来,看到茶碗边缘的污垢,不动声色的又将其搁回了桌子上。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却也只有那四个字:“好久不见。”
谭子骐也放下茶碗,看着茶碗中沉浮的零星茶渣,想着本该寡淡的茶水,怎么今日这般的苦。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巧笑倩兮的女子,半晌,也只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公子这些年可好?”
谭子骐一时有些愣。
这近十年来,从未有人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那年家乡爆发严重的时疫,传染范围极广,一旦沾染,只有死路一条。而死后,却也不得善终,只有焚尸灭迹,才能堪堪控制住发狂一般的疫情。
谭子骐被关在了家中,严禁外出,可即使是这样,家中一出门采买的仆役,也还是不幸沾染了这场时疫。
紧接着,是自己的祖母,小叔叔,直到自己的母亲。
自己的母亲被发现沾染时疫的那天,也是一个阴雨天,而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去见她,就被父亲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强硬的从小路送出了城。
出了城,他骑在马上,回首看向已经关了的城门,看向城门上隐隐绰绰的人影。他有感觉,父亲就在那里,看着自己。
他知晓这就是永别了。
他想着祖母的和蔼,母亲的温婉笑容,父亲两鬓越来越多的银丝,终究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他从马上半爬半滚了下来,向着家的方向,三跪九叩。低头的时候,眼泪砸在尘土里,了无声息。
此后,转身前行,再无回头的机会,也不能再回头。
[6]
“公子?”
一声招呼,打破了回忆。
看着江沅疑惑的眼神,谭子骐摇了摇头,道:“无事。”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哪里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我还以为你……却没想到今日还能再次与故人重逢。“
江沅用衣袖遮住了嘴,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眉目中风情远胜往日。
谭子骐皱了皱眉头,却未发一言。
江沅声音清脆:“难为公子还记得奴家这种下等人。”
谭子骐沉默了下来,不晓得该怎么接这句话,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询问,他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
“公子离开后不久,老爷就封了整个府,不许人进出。”话音刚落,江沅直直的逼视着谭子骐,目光灼热到他不得不借故喝茶,移开了目光,“幸好封府前我因故外出,逃过一劫。”
谭子骐手晃了一下,溅出了几滴茶水到手背上。茶水早已温热,不怎么烫人。
江沅抿了抿唇,笑出了浅浅的梨涡:“公子同老爷好狠的心呐。府中上下近百人,染病者不过半数罢了,却因主人患病,便要细数陪葬。”她摸了摸温热的茶盏,暖和了一下有些冰冷的手,继续说道:“看如今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可剜去腐肉,本身就是一件疼痛的事。可当这疼痛过去,一切都会好的。公子说是么?”
谭子骐默默不语,望着缺了个小口的茶碗出神。
江沅也不在意他的回应,只自言自语的接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道,或许该换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不为官宦富贵人家之狗。”她看着远处带着腐朽之气的熙攘,喃喃道:“这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只希望来世,不再用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7]
这是时隔近十年,谭子骐第一次与江沅重逢的场景,却未曾想,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她相见的场景。
谭子骐那日被江沅说的浑身冰冷,找了家客栈暂且住下。等到冷静下来,想要再去找江沅时,却得知,她已经被驻扎燕京的蒙古使者看上,要去做了侍妾。
谭子骐说不清那一刻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点凉,有点痛。如针扎一般,密密麻麻,落在心口。伤口不大,却痛入骨髓。
他的脑海中翻来覆去滚动着幼时的画面。回忆里的岁月静好,被现实冲撞成了粉末,纷纷扬扬,漫天散落。
他想着,她定不是自愿的,定是受人逼迫的。他这么想了七日,终于步出客栈,准备走访昔日父亲的故交,想要将她救出来。
可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是挂在城门口,在风中摇曳的,江沅的尸首。
[8]
他还是去走访了关系,想方设法的将她的尸首给赎了回来。
他抱着她的尸首离开时,那个帮忙的侍卫带着几丝崇敬之情,道:“这姑娘了不得。一个若不经风的小姑娘,竟然将使者住的驿站搅了个天翻地覆,杀死了三个蒙古使者。”语毕,他叹了一口气,“这样一看,我竟然连个小姑娘都不如。她尚且能为了家国手执匕首,刺那蛮子一个对穿,我却还在……唉。”
谭子骐轻声道谢,没打断那侍卫的满腔感慨,静静的抱着那此时才发现竟如此单薄的人儿,看了半晌,不发一语的将她的尸首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拉车中,用稻草掩埋着,向着城外走去。
“公子且留步。”
身后传来一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谭子骐顿住了步伐,回头望去。
是一个穿着琵琶教坊歌舞伎衣裳的姑娘。她的发丝略显凌乱,身上衣服虽还是如那日一般的色彩斑斓,鬓角上却别着一朵白绢花,在风中微微颤抖。
那姑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了他。
谭子骐接过。小小的一个布包,轻的很。
那姑娘看着谭子骐疑惑的眼神,用袖子擦了擦盈出眼眶的泪水,道:“阿沅生前嘱托我,若有人来领她尸首,只将这布包交给他便好。”
“她怎知晓有人会来?”
那姑娘摇摇头,哽咽道:“她并不知晓……她说,若无人来,来年此时,便将这包袱烧给她,也算有始有终了。”
[9]
谭子骐要将江沅带回他们的家乡,那个江南烟雨美如画的地方。
他为她打了一口薄棺,扶着棺材,一个人走出城门,向着他们的家乡,上路了。
刚出城门,就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白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就积了薄薄的一层。谭子骐扶着棺材,听着积雪被压发出的吱吖吱吖的声音,尽管天气寒冷,还是忍不住轻轻的笑出了声。
“以前在江南时,你就向往北国的雪。虽不知晓这几年你究竟见没见到,如今你将要回家,却能在临走之时再见一次这雪,也算完整了这个幼时的心愿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峰峦重叠,在雪中愈发朦胧,道:“如今才知晓,这一步你怕是早就想好要走了。你一直在等,直到真的再次见到了我。”
他想了想,突然发觉当日接过的那个小包袱,似乎还未拆开看。
他挑开系着的结扣,展开来,是一方粉色锦帕。
锦帕上用毛笔书写着一首诗,字迹娟秀: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帕中包裹的,是一枝早已枯萎的桃花。
[10]
时光又回到童年的雨季。
一个三四岁的女童撑着一把小小的油纸伞,在空旷的青石板街道上笑着向前跑,身后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儿,也撑着一把伞,在女童身后追着。
青石板上一小块一小块的青苔,在雨水的冲刷中,变得更加的湿滑。女童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
少年急急忙忙的上线扶起女童,数落道:“跑的那么急做什么!”
女童也不哭,只咯咯咯咯的笑。
少年将摔落在地上的伞拾了起来,重新递给女童:“你还是和我回家读书吧!像你这般不识字,以后可怎生是好?”
女童转转眼睛,似乎有点不明白,只能重复少年的最后一句话:“怎生是好?”
少年点点头,认真道:“我将来可是要取一个像我娘亲一样的大才女的!你这样连个字都不识,我以后可怎么娶你啊?”
“什么是才女?”
“才女就是……”
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尽染春色的江南烟雨中,渺无踪迹。
我魂归故里,故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