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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明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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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修紧随商越川身后,目送她安全返回卧室,这才上楼。
二楼阳台窗外,明月高悬,万籁俱寂。蒋修一沾枕头,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他习惯晚睡晚起,睡眠质量高,鲜少做梦。今晚却反常,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耳畔始终浮响一道属于女孩子的轻柔呼吸声,搅得他眉心紧拧,心浮气躁。
是谁的声音?
蒋修找不到答案。
忽然间,那道呼吸声骤然变得尖锐可怖,无形的声音化为有形的细针,密集刺向蒋修睡梦中处于脆弱状态的神经,他低声闷哼着从梦中挣脱而出。
耀眼日光穿过窗帘缝隙漏入室内,在蒋修发丝间镀一层柔光。
他上半身赤.裸,皮肤覆一层薄汗,肩背肌肉线条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绷紧。手肘支撑在屈起的膝盖上,掌心抱住后脑勺,指关节用力过度微微发白,蹙眉敛目,极力压制噪音带给他的痛苦。
梦虽醒,恼人的声响并未停止。
又是该死的警报声!
蒋修猛地掀开被子,抓到一件床边T恤,不耐烦地从上往下套。边拉衣摆,边打开房门大步下楼,脚步声又重又快。
以蒋修为圆心,半径一米内,裹挟一股暴躁的低气压,所到之处随时要爆炸。
这次的警报声来源于厨房。
蒋修走近岛台,就看到吸油烟机上的火警红灯疯狂闪烁,锅子余温过高,空气弥漫鸡蛋焦糊的气味,而商越川正手忙脚乱关燃气。
蒋修没说活,抬手把排风开到最大,然后重重按下警报器静音键。难听的噪音顿时消失,房间重归沉静。
这一幕场景似曾相识。
同样的错误,第一次犯是疏忽,第二次犯就是不识抬举。
商越川背对蒋修不敢回头。
但蒋修冷冷喊了她的名字,不能装耳聋。
商越川在客厅未散尽的油烟气味中慢慢回头。蒋修没说话,目光极静,落在商越川身上,令她沉重得有点喘不过气。
“我在煎鸡蛋,但是不太会用不锈钢锅,油溅出来了。不知怎么回事,油烟机也突然报火警。”商越川一动不动站着,瞳孔尚存未退却的惊慌,她嗓音发轻,“对不起,又弄出警报声了。”
蒋修捕捉到商越川语气中隐藏的惶恐,忽然意识到——她这回是真的害怕,怕他发脾气。
胸口积聚的被硬生生吵醒的火气,竟慢慢散开,蒋修喉结动了动:“这边的油烟机吸力没国内好,报警器装得近,数值设置敏感,一点就响。”
商越川低眉顺眼的模样像在做犯错检讨:“知道了,对不起。”
“对不起”的语气,除了歉意,还有一丝因潜意识竖起防御而带有的疏离。大概是怕蒋修发火,伤害到自己,而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
蒋修移开视线,手动演示排风按钮的操作:“下次用厨房记得开最高风档,有问题早点关火,否则邻居听见声音会举报。”
商越川从蒋修的叮嘱中听出两层含义。
其一,他似乎没打算追究她今天的失误。
其二,她往后可以继续使用厨房。
没有遭到预料中的斥责,商越川略微诧异地抬起头,有点拿不准。
蒋修察觉商越川的目光,转头看着她,仿佛有读心术:“我没怪你,厨房依然准许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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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越川大清早起床,逛附近亚超,采购了一波肉蛋蔬菜,打算做一顿中式早餐,雪菜肉丝面。
她忍受干巴巴的面包好多天了。
虽然昨晚后半夜酒劲上头,大脑运转不太顺畅,但清晰记得蒋修承诺了她厨房使用权。
蒋修上楼洗漱完毕,重新下楼,从操作台面拿起一个真空包装的袋子:“这是什么?”
商越川:“……是腌制的雪菜。”
把后半句“你竟然不认识雪菜”咽了回去。
由于蒋修中文流利,且长了一张标准的亚洲男性面孔,商越川时常忽略一项事实:蒋修和她之间,隔着巨大的文化鸿沟。
严格来说,蒋修只是具有中国血统的法籍华人,他对中国文化知之甚少。
譬如昨晚,派对上,程章聊到绍兴,问有哪些景点美食。
绍兴作为全国知名人文旅游重城,底蕴深厚,商越川掰着指头如数家珍。
“绍兴菜属于浙菜一个分支,偏咸香,有很多糟卤发酵的菜品,醉虾醉蟹之类的。来绍兴的游客呢,基本也都会去趟咸亨酒家,点一碗黄酒,和镇店之宝——一盘茴香豆。”
凡是经历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学生,此时不免会心一笑,脑海冒出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孔乙己》,穿长衫的孔乙己,长指甲敲击柜台,考问道:“茴字有四种写法,你知道么?”
然而蒋修和程章对视一眼,同时流露出茫然。
商越川:……
“茴香豆本身味道一般,是因为文学作品才出名。就像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到,玛德莱娜蛋糕能勾起旧时光的记忆,所以很多人来到法国后也想尝一尝那块蛋糕。”
蒋修和程章听完,瞬间明白了茴香豆之于绍兴的妙处。
至于雪菜……
商越川解释不清,她转移话题,带着弥补扰他清梦的口吻:“蒋修,我正在做早饭,你要吃吗?”
雪菜肉丝面是江浙一带家庭的经典代表菜肴。材料简单,但需要提前炒好雪菜、炒肉丝,还得调味,颇费一番功夫。
商越川和蒋修同住一栋楼好多天,第一次,面对面坐在家中餐台用餐。
“本来应该再加个煎鸡蛋,”商越川分给蒋修一把叉子,“我暂时不敢尝试了。”
商越川的厨艺技能由外婆传授,不算精通,比起同龄人已是相当顶尖。她默默观察蒋修,总觉得用叉子卷起雪菜肉丝面的行为有点不伦不类。
两人在奇异的沉默氛围中共进早餐。
商越川很少做两人份的餐食,她把握不准一位年轻男性的食量,估摸着蒋修个子高,便多下了小半把面条。
锅中水翻滚着,热气升腾,挂面滑入沸水中,膨胀舒展,面条颜色变为软糯的象牙白,体积大了一倍。
好像下多了。
商越川怕自己吃不完,略施小心机,分给蒋修严严实实一碗。
一刻钟后,商越川见识到蒋修的食量。
他把面条、配菜、包括汤底,吃得干干净净。
商越川握着叉子手柄发愣:“蒋修,你有觉得面条咸了点吗?”
“有。”蒋修说,“下次建议少放盐。”
商越川:哦。
不对。
哪来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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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商越川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午饭、晚饭也要给你多做一份?”
客厅,洗碗机低声运行,像个勤勤恳恳干活与世无争的老伙计。而餐桌两侧,商越川和蒋修大眼瞪小眼。
蒋修:“作为回报,你可以在一天中任何时间使用厨房,并且你的房租我会相应退还。”
“不行。”商越川不假思索,“总之就是,不行。”
蒋修皱眉不解:“为什么不行?你只要在想下厨的时候,多做一份就可以。如果你出门用餐,那就不用做我那一份。当然,食材的费用全部由我负责。”
一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雪菜肉丝面,难道俘获了蒋修的胃?不能吧!
商越川诚心发问:“蒋修,如果你喜欢中餐,其实可以去外面找一家中餐馆的,都比我做得好。”
蒋修振振有词:“在家比较方便。”
商越川抿了抿唇,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灵光一闪:“多做你一份也不是不行,但你要帮我个忙。”
蒋修:“你说。”
商越川取出昨天购买的那期旧报纸《巴黎之桥》。通版法语,她用手机自带的翻译软件尝试翻译,但得出的句子难读拗口,内容更是驴头不对马嘴。
机翻领域,小语种的准确率远低于英语。
商越川请蒋修帮忙翻译全版报纸的采访,并要求他负责她在第戎这段期间,所有法语文字材料的翻译工作。
“你知道市面上,请个专职翻译是什么价格吗?”蒋修问。
商越川相当了解市场行情。轻纺城市场许多外国客户,来谈交易都带着随身翻译。据说那些出差译员,工资按小时计费,千百起步,一天上万轻轻松松。
“我不需要你每时每刻陪同呀,”商越川讨价还价,“只是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会找你帮忙,比如这份报纸。”
蒋修盯着她半晌:“成交。”
旧报纸的专访涉及许多越剧历史和术语,蒋修中法语言基础扎实,但专业知识欠缺,他一边查资料,一边帮商越川整理文档。
法国记者在开头写明,之所以有这篇专访,是他受中方邀请,赴嵊州体验越剧文化,正逢当地一家新剧院的启幕典礼,觉得有缘,便联系政府牵线做访谈。
说是启幕,但剧院还有一些细节未完善。演员大合照背后,一位年轻工人,正抬着手臂,打磨门梁上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石雕。
商越川指着李香期的笑颜,介绍:“中间这位就是我外婆。”
蒋修扫了眼。
照片中的美人,着粗布裙衫,眉眼端正灵气,耳垂挂了一副小尺寸的素圈耳环。
无需商越川介绍,仅凭两人极为相似且有辨识度的长相,就能看出血脉关系。
只是商越川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比报纸上生活在清贫年代的外婆,更添一份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