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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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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第三个圣诞节前夕,有一天艾妮早晨醒来不见伊蒂的身影,她以为是哈里斯回来把人带到卧室了,没再多想。然而在她和纳德用早餐时,两人突然听到府邸大门开合的声音。艾妮条件反射地聚起上学时就牢记在心的基础元素法阵,纳德的手则迅速伸向一旁切面包的刀,两人浑身紧绷竖着耳朵静听几秒,艾妮突然散了力量。她重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重新举起吐司片:“是哈里斯。”纳德也松了口气,刚拾起一只白煮蛋,手又顿住了。两人对视一眼,扔下食物跑向伊蒂他们的卧室。
卧室空无一人,床褥整整齐齐一看就没有躺下的痕迹。空气中仍淡淡飘着伊蒂平日的香水气息——胡椒和麝香的辛辣尾调,一种男香,但她尤其喜欢。晨光从一侧墙上的彩绘玻璃上歪歪扭扭地落下来,把屋内跃动的尘埃衬得格外鲜明。艾妮仔细打量着卧室——没有挣扎或拖曳的迹象。手肘突然被纳德碰了碰,她疑惑地转过脸,顺着纳德手指的方向看去——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艾妮只感觉喉咙一下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看向伴侣的脸,纳德的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这时两人听到哈里斯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想必是看到了剩下的早餐却找不到伊蒂:“伊蒂,你们在楼上吗?”
沉默。纳德清了清嗓子,努力提高声音:“你们卧室这儿!”
两人听到哈里斯的脚步声渐近,几秒钟后哈里斯整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看上去糟透了,大大的黑眼圈,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嘴唇干裂,镜片后的眼睛泛着红血丝,过量的咖啡在身上沉淀太久已经发酵出一股奇怪的难闻气味。他一面走来一面说:“伊蒂,我想了很久,我们聊聊吧——”然而话音在他看到两位朋友的表情时一下断在他的喉咙里。一瞬间哈里斯的大脑里走马光似的掠过无数种最坏的可能:伊蒂在工作时被刺客攻击了;两个爸爸出事了;伊蒂战时留下的伤又复发,身体出现不可逆转的疾病;伊蒂被绑架了等等。他突然感觉到冷,手脚的知觉好像诡异地消失了,除了昨天中午的咖啡和一小块干巴的过期三明治外空荡荡的胃猛地痉挛起来。哈里斯一下弯下腰,抑制不住地干呕出声。
纳德几步上去扶住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的朋友,艾妮顾不上别的赶忙开口:“伊蒂没事,爸爸们也没事!”干呕声停了,但哈里斯仍能感受到浸入骨髓的虚弱与无力,他的四肢依旧微微颤抖着。卧室里没有书桌椅子——四个人都更喜欢在一起工作看书,所有睡觉以外的陈设都在书房——纳德原本想扶着哈里斯坐到床边,但后者摇了摇头,于是纳德只好小心让他靠着床坐在地板上。哈里斯一只手覆上眼睛,狠狠地压了压:“所以······她走了吗?”
一起经历过战争,共同生活了很久的挚友总会有种默契,就好比之前艾妮和纳德一看到屋内的情况和那封信就明白了一切,又好比现在哈里斯知道伴侣无恙又联想到两人的神情就知道伊蒂的离去。
艾妮和纳德都没有说话,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没有意义。两人只是在哈里斯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艾妮递给他伊蒂的信。
事情也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糟糕,伊蒂并没有提及分手,只说工作上最近有些麻烦,自己感觉能力还是不足,最好能去爸爸们那边再学习学习。她说这也是个机会让他们都有些自己的空间,让一些情绪沉淀一下,等一个月后她回来再见。信的结尾还向艾妮和纳德致歉,并让他们放心并没有任何大事发生。你的,伊蒂。
哈里斯对着末尾的“你的”看了很久,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蛀了个小口,一点一点咬着自己的心脏,让他每次呼吸都抽着疼。艾妮和纳德在他头顶上无声交换着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两人有个答案,就见哈里斯把信小心叠好放入贴着胸口的内袋,用手重重抹了一把脸,站起身道:“我去找她。”
“不是,”纳德还没从刚刚的情绪缓过来,声音嘶哑,“哈里斯,我知道你很急,但伊蒂在信上不是刚说她需要点空间——”但艾妮把手放在他的腰间,轻柔地制止了他的话。
哈里斯静默片刻,随即低下头笑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我们从学生时代还没在一起时就一秒钟都不想分开,甚至这次的争吵也是因为分开时间太多没能及时照顾到对方。”他回头看向两个朋友,眼圈通红,但一双眼睛却被看不见的火点着似的明亮:“伊蒂知道,我们俩从来就不需要个人空间。”
哈里斯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拖着属于自己的行李,登上通往学校的列车,拥有一个或许美好或许糟糕或许平庸,但不管怎样很鲜活的未来。而且我们说的可不是什么二流三流的学校,不,哈里斯要去的是最有名的“湖边”。学校的全名其实是“猎豹的凝视·普遍招生公立学校”,其中“猎豹的凝视”是校内最有名的湖泊的名字,于是几乎被所有人简称为湖边。
几乎是因为,在哈里斯刚奋力把行李拖上车就听见一个卷发女孩颇有些颐指气使地说:“猎豹的凝视,取名之意在于当猎豹凝视着猎物时,他们虽然完全静止,但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汹涌的全是潜力。这应该是创始人对学生们耐心,智慧与力量的寄托。”哈里斯正若有所思,就对上了旁边一个沙色头发男生无奈的眼神,看来对方因地理位置已经被迫听了好一会儿了。确定这里没人后,哈里斯索性在男生旁边坐下。这时他听见另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接话道:“是。但或许也是他们开的一个玩笑——猎豹在凝视之后总要猛地一扑!”
哈里斯没忍住笑了,及时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黑色头发的后脑勺正对着那个卷发女孩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架势,伴随着似乎是尽力了但仍完全不像的猎豹“嗷嗷”声。而后者也没了哈里斯设想的傲慢,被逗得捂着嘴笑个不停,两个人习惯了似的小声闹成一团。好像有些累了,黑发女生转过身一屁股挨着朋友坐下。哈里斯没来得及挪开眼睛,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女孩似乎因为被目睹闹剧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对着哈里斯露出了微笑。后者很难忽视对方唇边的小小笑窝。
这就是四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也是哈里斯第一次遇到伊蒂。春日的风在车窗外温柔扫过,像低声许下的一句承诺。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要学死了!”伊蒂在公共休息室小声发出惨叫,两手死死抱住艾妮的胳膊,“大学霸,我们还有半个月才考试呢,就出去转一下午而已。而且今天天气难得这么好,微风阴天又没下雨,这在夏天也太难得了吧!”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淡淡的迷蒙银雾飘上窗玻璃前,顿时把一片沉郁的蓝色点缀得熠熠生辉。
一旁纳德和哈里斯小声地为伊蒂加油鼓气,期盼着一个自由的下午。
艾妮眯起眼睛:“我们的章大小姐,既然你这么想出去转,那请告诉我,你打算去哪里转,玩什么呢?”
“呃,”伊蒂僵住了,两手半挂不挂地扔悬在艾妮的胳膊上,“也许我们可以带一本小说出去看?”两个男生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艾妮叹口气:“行了你们俩!想出去玩自己说,别总让伊蒂来求情。”
“这不是你总不会对伊蒂说不吗······”纳德咕哝了一句,不知为什么仿佛有点气馁的模样。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伊蒂藏起想翻白眼的冲动,摇摇头:“也许,就是说也许,纳德,那是因为你从来没主动尝试过。”
沙色脑袋有点迷惑又带着点希望扬起来,但艾妮好巧不巧地低头收拾书包,两个人的视线错过。哈里斯抿住唇边的笑意,靠过来把伊蒂仍嵌在艾妮身上的胳膊扒下来,后者正艰难地拖着朋友的重量一一拾起桌上的书本:“好了,你也收拾东西吧!别老拖着人家。”
伊蒂点点头,收手之前又发力搂了艾妮一下,后者早已习惯,只回应似的拍拍女孩的手臂。哈里斯盯着艾妮拍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一时间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他不自觉地顿住,然而下一秒伊蒂缩回来打算收拾书包,哈里斯来不及往后退,两个人一下贴得很近。空气中本应尖锐的胡椒与麝香尾调经过半天早已乖顺温和,只剩下一点挑逗的小钩子,恰巧就钩住了现在的哈里斯。他掩饰地咳了咳,避开了女孩的眼睛:“那什么,伊蒂,你刚不是说有一本《如何分层控制你的元素》你没找到吗?我刚好像看到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拿完书就去找你们。”
纳德对着好友落荒而逃的背影夸张地摇头叹气,被伊蒂毫不留情地在背上猛敲了一下。艾妮撇撇嘴,但语调却是笑着的:“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几个人背上包,一路悠闲地聊着天,来到了他们的惯常“野营”地点——猎豹的凝视湖畔的一棵大柳树下。伊蒂刚才的话倒没错,这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下午三四点,大多数人还在宿舍与午睡纠缠,湖畔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夏日的草坪呈现出葱郁的墨绿色,虽然因为是阴天而没有了阳光炙烤下的干燥明媚气息,但反倒弥漫开来一种潮湿的淡淡芬芳。不远处的湖泊也失去了阳光下钻石般闪耀的光泽,而在迷蒙的雾气笼罩下配着周围高大的柳树突显出了一种神秘的哥特式气质。伊蒂和纳德都带了小面包块,现在有一圈小鱼苗正亲昵地偎在他们脚边,让两人都时不时低声发出全世界人面对小动物都会发出的温柔噢噢声。
艾妮坐在柳树下捧着书本,但眼神却大多落在湖畔的两人身上,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上点笑意。余光突然瞥到匆匆赶来的哈里斯,后者明显是跑着来的,但临到尽头又改为走,还稍稍正了正衣襟理了理头发。他走到艾妮身边坐下,后者低头看见他手中的《如何分层控制你的元素》,有些吃惊:“你还真去拿书了啊,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借口。”
哈里斯把厚重的书小心平放在腿上:“怎么就成借口了?再说了,刚我有什么需要借口的时候吗?”
身旁传来艾妮高深莫测的:“哦——”尾音拖得很长。
哈里斯挣扎了一下,没再抵赖,他侧过脸,也望向湖畔喂完鱼,现在正拿水元素编花环的两个人:“伊蒂刚没找到是有原因的。这本书里面好像有一些小部件和法阵机关,很容易损坏。管理员就把它收到藏品室里了。“
艾妮的眼睛一下就黏到那本大厚书上:“啊!那这不就是收藏品了!想想就知道它的内容有多丰富,”她喃喃着,声音染上了两个女孩在提到书本时独有的飘渺特质,“说不定还会有上世纪遗留下来的罕见诗文或技法······”哈里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但艾妮随即回过神:“不对!这么好的书,想要借出来不是应该先和院长请示,被批准后拿着条去找管理员才行吗?还要用自己的绩点作押金——”
哈里斯摸了摸鼻子没说话。艾妮盯着他瞧了片刻摇摇头,又继续把视线投向湖畔。静了好一会儿,艾妮都以为这个话题又被揭过去了才听到哈里斯小声说:“我不想急,慢慢来。”
湖畔传来呼喊,艾妮和哈里斯起身,不紧不慢地朝两个朋友走去。时间已近黄昏,雾气渐渐开始散去,夕阳给大块的云团镀上一圈优美的金边,几束橘色的光斜斜地顺着缝隙洒下来,一路映得空气中飞舞打旋的尘埃闪闪发亮。伊蒂和纳德站在湖畔,两人头上戴着刚编好的水元素花环,此刻仍有不牢固的细流顺着脸颊和发丝淌下。刚刚呼唤了两位朋友,他们的胳膊还都举在空中,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在橘色光芒的反射下,两个原本透明的花环都熠熠地闪烁着,仿佛跳跃的火焰冠冕。整个场景像是油画有了呼吸后的模样。
这是四个人在湖边的第三年,那时的人和景都太美,而他们又都太年轻,没人愿意想之后的生活会经受怎样的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