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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抛弃 ...


  •   暮春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宋晚意抱着半旧的蓝布包袱站在青石板路上,看着张婆婆家的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门板上那道被她小时候用柴刀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刻痕,此刻还沾着新溅上的泥点,像一滴凝固的泪。
      "晚丫头,莫怪婆婆心狠。"张婆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世道不太平,跟着我,你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里,你不该仅限于这里。"

      包袱里裹着她四季的衣裳,还有张婆婆连夜蒸的六个红糖馒头,温热的气息透过粗布渗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疼。她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扇门,把蜷缩在柴堆里冻得发紫的她揽了进去。张婆婆用布满冻疮的手给她喂姜汤,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冻裂的脚踝,说:"往后你就叫晚意,跟着婆婆有饭吃。"

      十五岁的少女站在雨里,看着那扇再也不会为她敞开的门,忽然想起三天前夜里听到的对话。昏黄的油灯下,张婆婆对着一个陌生男人磕头,苍老的脊背弯成弓:"求您带她走,她是文曲星下凡的命,不该埋在这泥里。"男人叹息着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月光照在他腰间的玉佩上,泛着冷冽的光。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包袱里的旧棉袄。这件棉袄是张婆婆用自己的嫁衣改的,里子还留着当年的金线绣的并蒂莲。晚意记得去年冬天,张婆婆咳得整晚睡不着,却把唯一的暖炉塞进她被窝,自己裹着单薄的旧絮坐在灯下缝补。那时她不懂,为什么明明家徒四壁,婆婆却总说她是"要穿绫罗绸缎的命"。

      远处传来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晚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摸到袖袋里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看,是个磨得发亮的铜锁,钥匙孔里塞着张纸条。娟秀的字迹是张婆婆特意跟镇上先生学的:"柜中第三层有腊肉,灶台下埋着铜板,莫要苦了自己。"

      马车在面前停下,车夫撑开油伞:"姑娘可是宋晚意?我家主人请您上车。"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张婆婆总爱在夏夜指着银河说:"晚意你看,天上的星星再远,也有自己的位置。"

      包袱里的馒头渐渐凉了,可心口那点暖意却像揣了个小炭炉。她最后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木门,转身踏上马车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车帘落下的瞬间,她把铜锁紧紧攥在手心,锁身上还留着张婆婆常年摩挲的温度。

      车轮滚滚驶向未知的前路,晚意打开那个被磨平棱角的木匣子。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生辰八字,旁边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她忽然想起张婆婆总在月圆之夜对着北斗星祈祷,想起她偷偷藏在枕头下的那本残破的《女诫》,想起每个赶集日都要去镇上书铺张望的背影。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都是婆婆用命铺就的路。

      车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微光。晚意把脸贴在微凉的车窗上,看见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鬓角别着朵半开的蔷薇——那是今早张婆婆亲手替她簪上的,说:"路上见了贵人,要像花儿一样精神。"

      包袱里的红糖馒头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像极了张婆婆每次偷偷塞给她的糖块。晚意咬了一口馒头,温热的糖汁在舌尖化开,忽然想起昨夜婆婆替她梳头时,悄悄在她发间别上的银簪。那支簪子是张婆婆的嫁妆里唯一值钱的物件,此刻正贴着她的头皮,传来温润的暖意。

      马车转过山坳,再也看不见那座熟悉的茅屋。晚意把脸埋进带着张婆婆气息的旧棉袄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远处的蝉鸣,像一首未完的歌谣。她知道路的尽头或许有锦绣前程,但此刻怀里的旧衣、口中的甜味、发间的银簪……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会像青灯一样,照亮她往后所有的漫漫长夜——因为她永远记得,曾有个老人,用半生的光阴,把一个弃婴焐成了掌心的珍宝。

      "晚意啊,莫怪婆婆心狠。"三天前的场景在雨幕中愈发清晰,张婆婆布满皱纹的手抚过她枯黄的发顶,浑浊的眼睛里盛着她看不懂的悲戚,"这世道不太平,留你在身边……"

      那时她还不懂何为困在这里。十五年来,她是张家坳唯一的外来娃,爹娘在她还小时死于瘟疫,是张婆婆用米汤把她喂大。可现在,熟悉的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门闩落下的声响,比此刻的雷声更让她心惊。

      雕花马车在雨夜里碾过青石板,晚意缩在软垫上,闻着车厢里淡淡的熏香。男人自称是城南柳府的管家,说夫人最是心善,定会给她口饱饭吃。她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笼,恍惚间觉得自己像片终于找到归处的落叶。

      再睁眼时,雕梁画栋的门楼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穿绿袄的丫鬟引着她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鹦鹉突然尖声叫道:"又来个小的!妈妈快看这身段!"

      晚意的心猛地一沉。正厅里端坐的妇人描着浓重的胭脂,金步摇随着笑声叮当作响。她上下打量着晚意,突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柳管家好眼光,这眉眼,是块好料子。"

      "妈妈说笑了,"柳管家垂手立在一旁,鬓角的白玉兰不知何时换成了桃花,"这孩子是夫人要的伴读。"
      "伴读?"妇人嗤笑着甩开手,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刺眼,"咱们'倚红楼'何时需要伴读了?去,带她后院梳洗,明晚就让她接客。"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晚意。她猛地推开上前拉她的婆子,跌跌撞撞冲向门口:"我不去!张婆婆说你们是好人!"

      柳管家挡在门前,温和的笑容变成淬了毒的刀:"张婆子拿了我十两银子,你当她真是好心放你走?"他从袖中抽出张契书,墨迹未干的红手印刺得她眼睛生疼,"签了它,往后吃香喝辣;若不签——"

      晚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角的刑具,生锈的铁钳上还挂着碎布片。她突然明白张婆婆为何要赶她走,明白那夜紧闭的木门后,藏着怎样的刀光剑影。
      "我签。"

      烛火在铜镜里摇曳,映出张婆婆临别时塞给她的银簪。晚意将簪子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簪尖刺进皮肉,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当婆子们为她褪去蓝布衫,露出瘦得只剩骨头的身子时,她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张婆婆抱着她在晒谷场看星星,说每个好人死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子。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缝里漏出来,惨白的光洒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了把碎银。晚意摸了摸腕上被柳管家碰过的地方,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淡红色的印记,形状像极了张婆婆藏在箱底的那半块虎符。

      三更梆子响过,她悄悄推开后窗。墙根下的夜丁香开得正盛,湿润的香气里,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晚意咬住唇,将银簪深深插进墙缝,像当年张婆婆教她爬树掏鸟窝那样,踩着砖缝往上攀去。

      瓦片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秦淮河的画舫上传来靡靡之音。她趴在屋脊上往下看,柳管家正站在庭院里和黑衣人说话,月光照在他鬓角的桃花上,竟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那丫头的骨相倒是罕见,"黑衣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若献给相爷,定能换个好前程。"

      晚意的心脏骤然停跳。她想起张婆婆说过,当今相爷痴迷采补之术,常派人四处搜寻八字奇特的少女。指甲深深掐进瓦片,她突然明白,这场从张家坳开始的逃亡,从来就不是偶然。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宋晚意蜷缩在城隍庙的香案下。她用偷来的银钗换了身粗布男装,将长发胡乱束在头顶。供桌上的残烛忽明忽暗,照见她脖颈间那道淡红印记,此刻竟渐渐显出虎符的全貌。

      远处传来官兵的马蹄声,晚意咬咬牙,混进出城的货郎队伍里。晨雾中,她回头望了眼烟雨朦胧的临安城,张婆婆临别时的话突然清晰起来:"记住,无论何时,莫信男人鬓边的花。"
      官道两旁的垂柳抽出新绿,晚意撩起衣摆往前跑,草鞋踏过沾着露水的青草。她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陷阱,但掌心的银簪尖正泛着微光,像极了张婆婆说过的,指引方向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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