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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Générat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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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再没有除了长大以外的别的命运了——可不是吗!事到如今,要是谁还不习惯这般沸反盈天,热火朝天,动辄便以血还血的生活,可算是傻到家了。副将一进入塔的门廊,便瞧见一个男人的头上被砸出个洞,正往外冒血,不一会,就踉踉跄跄倒在地上,击打他的人还火气未消,站在一旁,对着人群,瞪圆了眼睛,看见门口进来这黑压压的一群人,拉开了嗓子就要做些狼嚎,战吼,他便笑着将手上这旗子一挥,一展——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旗子了,拉出一道没有纹样的黑色,对方便忙不迭收了表情,行礼,点头,微笑,连连叫着:大人,大人。阁下,阁下。士兵笑而不语,背着背上这柄剑就进去了。
白王已经到了,见了士兵的样子,笑道:“我的大学士,在堂上是风度翩翩,到了校场上,也是威风凛凛。”士兵跪下,吻了吻他的手说,说:“陛下。”他又眨眨眼,做出副温柔可亲的讨好模样,悄悄指着这面旗子,道:“他们怕的哪是我,是我拿的这面旗子。”他笑着说,仍然谦卑地低着身子:“我军在规模上虽无可圈可点之处,论勇猛,可算是冠绝五军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白王柔声回复,“这些年来,我亏欠最多的,可就算是你和你的将军了。”他抬眼看了看周围,“说起来,我还在等他。他没和你一起来么?”
士兵站起身,两人向塔的南方走去;向着湖的那个方向。“他已经提前来了,现在大约在哪个角落避人罢。”副将解释,不以为然,“您知道他就算来了,也不喜欢和大伙一起入场,觉得人多眼杂,受不住,一直都没变过。”白王轻声笑笑,声音同铃铛似悦耳:“他可有些固执。”他笑道:“你可得好好劝劝他。你们二位对我来说有肱骨辅拂之功效——在这紧要关头,我自然是最希望两位能同力协契,珠联璧合的。”
“今天尤其重要。”士兵听他的声音低了点,还是同蒲丝一样,婉转,缠绵,“——你们有多少条可以出击的巨龙?”
“七十五条以上,陛下。”士兵回答,“保守估计。若有必要可以动用八十七条。”
“帮了我大忙了。”他对他笑笑,话锋一转,又到了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上,“那,上次那个项目呢——关于腐草为萤,沉尸生蛆的那个实验...进行的如何了?”
士兵大笑:“您就别取笑我了!”他作了个手势,表明:根本没戏。“各方面的证据都显示,显然:尸体根本生不出生命来。那之前,里头肯定是有了什么幼体了...就是眼睛不太容易看见而已...”
“这样么?”白王说,“那也无可奈何——我是真心希望这是可以做成,而不是非要——”他顿一顿。士兵见他脸上浮现不易察觉的暗色来,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对他关切地说道,“无论如何,今天这件事是很重要的。”
他停下来。那片湖就他们面前;士兵面对着,而白王背对着。他听他用绝不常见,甚至很罕见的凝重声音对他说,将他的手也握住了。
“我需要您的帮助。”白王道,“若有必要,到时就算用武力,也要让塔落到我们北方的管辖范围内。尤其是女神,绝不能让她落到我们那红色的老朋友手里。”
他叹气道:“出于一种我不是太能理解的原因,我的这位朋友,虽然确实活力惊人,但不知怎么,打定了心思也要和生命作对。其余都无妨,只有这一件,我恐怕不能让他做成了。”
“您既然这样说。”士兵听了后,似乎要他宽心似地恳切,说:“我们所有人都听您差遣,哪怕将塔都翻过来,也让您当上多米尼安,君王。”
他这么说,谁还能再要求更多呢?——只是就算白王再有要求,也不是会提出的人。之后,他便向他的君主告别,像条忠诚的狗一样,跑上跑下,将这喋血的前奏和密令,笑嘻嘻,轻快地传达给每一个人。“噢。”有些人说,“又来?”另一些人则高兴:“我早就等不及要将这些混蛋一锅端了!”
还有一些人,听了副将的话后,一言不发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说:“我猜我们今天一定是有一个要毁灭在这里的。”这些人中有些只是叹气,但有些人会诗情画意地感慨:在毁灭之前就知道毁灭的命运,究竟是人的幸运,还是人的不幸呢?
“他怎么说呢?”有些人还问,转头来看他,“哥哥。这天气和那天好像呀,那天也是这样的。我们被收留了,带上山,被一只巨龙,养成了巨龙。那天获得的生命,这天还是要还回去,毁灭在这里吗?”
“不会,不会。”士兵只是笑,“相信我。我只会带你们去有生命的地方。”这天月亮升得很早,他便看着它,在黄昏的影子中氤氲着,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升起自己的星星了。”
他微笑道:“让白色的和红色的那颗都落到它们该去的地方罢。我的那一颗才是和夜空最合称的。”
他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与他的外表相反,实际上,究其根本,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个认真的孩子,而等长大成人,他是个除了责任以外,什么也没有的男人。这晚上当副将带着他的军队出现在席位上的时候,人人都看得出他是要上场的猛兽,所有的獠牙都露了出来。因此人都说:“白王显然对这个位置也是很认真的。”他们瞧着他,都交头接耳,“他连最韬匮藏珠的野兽都放出来了!”——诚然如此,半个夜晚,照例,在塔的女主人没有出现,而他的将军也没有来之前,他俨然就是这只最凶悍军队的主人,并且与过去不同,不仅只在言语无用的地方作头先锋,连在言语的交锋上,也显示出它的肆无忌惮和残虐来:他连续将血王的几个谋臣说得哑口无言,到了最后,甚至站起身,笑意盈盈地,之前看着这个蓝眼睛的男人说起来:
“诸位,”副将说道,“我们今天聚到这里,是因为在经年的尝试后知道了我们的天性中没有不见血的尊重,又在连年的战乱中通晓了我们不能侍奉两个至尊的事实——由此,我们今天聚到这里,是为了推举一个全境之主,亲自由我们的母亲,大女神授勋,成为统御全境的多米尼安。”
他行了个礼:“各人自有个人内心的想法,在我说我自己的选择之前,为着我心中莫大的疑惑,不由想问,坐在我面前的诸位这么一个问题。”
副将如此说,大大方方地将手伸向那坐在地上,发如火红,眼若天蓝的高大男人,笑道:“敢问,这就是诸位推举出来,要做全境守护者的人么?”
血王眯着眼睛看他;但他一点也不畏惧,甚至,连他也不看了,只向周围宣布道:“这么一个平庸的男人?”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他不在意。他只继续:“这么一个下流,粗鄙,不知道什么是忠诚,也不知道什么是荣誉的男人。”他说道,“他唯一的优点就是擅于毁灭。生命的毁灭者,因此,如果诸位一定认为,自己和他相比是死不足惜的渺小,便继续选他罢。”
“这又是哪一出?”他的这番话,无论是本人还是受攻击的人,就实质而言,显然没有一方认为会产生什么确切的效果,而只是宣告了他这夜晚要对他张牙舞爪的事实。由此,血王听后,对着白王,而并不看这个指控他的人,说:“你难道是想派狗咬我,让我生气了,也抽你几下,你好跟妈妈告状说,我欺负你,然后要她惩罚我么?”
“而且,我还注意到,你选的这狗,”他讥讽道,“还不是对你最忠诚的,我记得他是——”
众人正要笑;门开了。他们的表情就同琥珀一样凝结在脸上,保存着最真实的样子:正准备笑的,勾着嘴角,面部向扭捏和失真坍塌而去;面带惊愕的,面带茫然,而还没画上恐惧。而他自己,也是至诚,毫无掩饰,面带忧愁和笑容地,看向门外——正像血王所说的那样。是了,他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有所谓的忠诚,又会给,只会给谁——
他看着他进来了;他的左手边,站着母亲。
塔的主人走进屋内,众人既没有收回表情,也不费时间伪装出任何恭敬来;因为事到如今,人人都明白,她走过,眼中空空荡荡,年年岁岁日渐虚弱,已经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了。女神的冠冕犹如深海诱人的闪耀明灯,女神的纯白仿佛闕裂的伤口。正是光明和脆弱吸引了群龙的觊觎,一道禁令的寂静又怎么会平息,而不是加剧渴望呢?结局是,她一进来,人将热情压在片刻安静后背,最终只会让它爆发得更强烈了。
她走上前,手握由星月构成的权杖,一步步走上高台,没人看见她的眼睛;一道同样寂静的影子跟在她身后,将她送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才放开她的手。他们都看着这一幕。
他也看着;终于,他看见了女神的眼睛,便在最后,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月亮已经沉没了。
“怪胎。”士兵微笑,清晰地将这句话送到整个场地——送进人的酒杯,地上的影子,屋顶的光明里,虹膜映照面前的人,眼睛却没看着他,“受诅咒的野兽,天生就要被蹂躏的人,却逆反规定,将毁灭带给了别人。”
他看着血王,举起了手:“你绝不能成为多米尼安。你是个被自然唾弃的人,从你手中绝不可能诞生任何生命。”他看着他,一点点将微笑送出去,也一点点地,看着他的眼神变了,深了:“拒绝他,非但不是对强健的拒绝,而是出于对强盛的渴望。”
士兵说着,转过头,看向女神站着的方向,看见她虚幻,疲倦地看着他。“尤其是因为,现在,母亲在这里,我更要斗胆向她揭露这个事实——母亲。”他向她微笑一下,仍然,他还是没有在看她。他在看另一个方向。
只有一个月亮,但却有三颗星星,而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他的星星是——
现在,他也看着他了。
他向他走来,越来越快,那眼睛里的神情涌现,绿意清晰,越发惊恐。
“母亲。”副将说,“这个男人有具相当畸形,可怖的身体,简直就是对生命的亵渎。如果您记得的话,您第一次见他的疯狂,就是在一个男人就他这具身体侮辱了他之后。所有人曾经见过,胆敢提过哪怕一次的,都已经被他处死了。我深知这样会触怒他,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告诉您。”他情深意切地说,仿佛压抑着极强烈的感情,“因为如果让他坐上了生命的王座,我们这个种群的未来都难以想象,还请您在选择的时候一定考虑这点。他的身体——”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而副将并没能说完这句话。
那柄在他身边的剑顺势被挑起来,和另一柄撞在一起。两柄剑的主人——这两个高大,身体里寄宿这最强大野兽的男人交剑三下,又各自分开,面对面地站着,又凶狠又愤怒。“让开,”血王对主将说,“你养的这只狗当着所有人的面侮辱了我。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而是他做得太过火了。”
他回头看他,那眼神便在质问,疑惑:你在干什么?
副将对他笑了一下。从最开始,他的眼睛就在等着他,而他的瞳孔一直都在看着他。他的星星是黑色的。
“他不能当多米尼安。”他仍然说,“我有另一个人选。”他站着,但他身后,更多的人都站起来,都穿着黑色的护甲;他的将军脸上的表情倒是越来越困惑了。“如果要说力量,他的军队是全境最强大的。放眼南北,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拿出有百头巨龙以上的军队了。”副将宣称:“倘若不是我的将军不喜杀戮,我们可以尽其所好地吞并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座城市。”
他张开手臂——他的对面,人也在站起来,全身绷紧,应对威胁;他仍然说,笑容满面:“他是最庞大的龙——如果他拒绝巨龙的称号,恐怕在座的各位谁也不能接下这个称号,哪怕是南方的这位陛下,也不行。”
他的声音升高,再高,最后,甚至带了点笑意,像是在回忆什么很美好的事。
“要说生命——对抗我们这片土地,这个年代最广泛瘟疫——死亡的解药。我的将军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带来它。因为诸位是什么,我们是什么?别说你忘了——我记得。”他说道;他对面,男人们已经将剑拔出来了。于是,他背后,剑也应声出鞘,寒光凛凛;他听见有人叹了口气。
“当他们死的时候,我们都是些孩子。邪恶,暴力,放肆,自私。”他畅快地说道,“而我的将军是个哺育者——你们可能认识过幸存的生产者,管理者,记录者,他们现在都死了。但我的将军活着。他养大了我所有的兄弟,把我们从畜生培养成了巨龙。没有人比一个哺育者更了解这世界再生的规律,明白生生不息的魔力。我们曾经错过,错得不轻。”
他听见叹息;白龙王叹着气,轻轻地将酒杯放在了桌上,但他并不停止,而是继续道:
“但到此为止了。如果诸位还想随着这个疯狂的男人一同坠落,但请自便,”他说着,终于抬手,将自己的剑也拔了出来,“但不是血王,也不是白王。我曾事从二主,深知我应该如何选择。”
副将看向主将——他的剑已经放了下来,难以置信,不见愤怒,而只有伤感,乃至绝望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即便如此,他还是拔剑出鞘。
“我只有一个龙王。”士兵说道,“我的将军早该是龙王了,他会是我的多米尼安。过去如此,今后亦然,直到龙骨枯萎,龙心沉寂为止。”
此话一出,两方阵营即刻被怒吼淹没。白龙王的叹息随他的身体一同消失——他像是即刻化成了水。血龙王恼怒非常:君王震怒,岂非天火前兆?至于将军——或者,该叫他,黑龙王了?显然是最茫然的一个,自始至终,他对这场以他为主题的事变没有任何概念;那阵茫然,甚至让他的力气都消失了。他扶着额头,站在那,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两个名字,一会是副将的,一会是另一些士兵的,但说到底——都是——孩子,脸上全是心碎的茫然。
若非那条白色巨蛇出现在塔的上方,将整个会场环绕起来,打翻了酒杯酒台,浇灭了人一时愤怒的激情,这位刚刚加冕的龙王,就会这么被愤怒的人群踩倒在地,也说不定呢。
“朋友们。”白龙王笑道,温柔又劝诱道,“我的这位大学士所说的话,有自己的道理。我们今天聚在这里,难道不就是为了说出自己的道理,选出一个最满意的多米尼安吗?”那巨蛇悬挂在那,声音如风,口中银牙灿烂,“还请各位,无论心中有什么愤懑,都放下心中的怒意,各抒己见,最后,或投票表决,或向母亲陈情,最后,再请她宣布结果。”
他说这话,尤其对着血龙王:“请吧,”他笑道,“朋友。将你的愤怒等上一夜,再见分晓。”
他冷笑一下,确实收回了剑,但那眼睛从来没那么冰冷。
“我宁可她选你呢,白佬。”他站在那,怒火像是最冷的冰,又像最炽烈的火,扔向站在他对面的这个面露茫然的男人,“倘若她选了这个男人——”
他睨向士兵。
“你害怕毁灭么,奴才?”他骂道,“要是那成真了,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让这世界不得安生。生命的消失?你这个蠢货。”
他不是没有丝恐惧和厌恶地说:“你绝对想象不到如果这女人选了他,这世界会遭受什么比湮灭更恐怖的灭顶之灾。”
那是极其令人印象深刻的: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这么深刻的反感和抗拒。他还要继续咒骂,却听到一声细微的请求,紧接着,就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他对面这男人转头便走——他的剑掉在一旁,靴子磕在地上;他简直就是跑上了楼梯,将女神身体抱在怀里。王冠“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的头垂下,双目紧闭,眉头皱着——好像那灭顶之灾已经如一人所述,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