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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她的斗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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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死了。
无双城本就地狭人稀,消息一经放出,全城的百姓都跟着沸腾了,不过荒谬的是刚过雪期,天气放晴,他们居然借着这桩白事偷偷热闹起来。
“热闹些好,更方便我们浑水摸鱼。”
隋月明刚从街上买完菜回来,拿着村口大娘们分享的第一手八卦,挨个讲给段宵听。
“你都不知道那些大娘多有胆子,她们到处说城主醉酒后强抢有夫之妇,结果被那妇人的相公撞见,一刀给捅死了!若不是我在现场,亲眼见到城主怎么死的,肯定也就信她们鬼话了。”
果然世上最强的情报组织还得是大娘。
虽然全靠胡诌,但起承转合都编得有鼻子有眼,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一个上午满城的人都信了大半。
隋月明大受震撼,并又把二手信息连比带画转述给段宵。
她连小竹篮都舍不得放下,说得绘声绘色,眼睛里闪着光似的,兴奋得很,额间沁出汗珠子也顾不上擦。
段宵都怕她一口气接不上,一盏茶端在手上,时刻做好递出去的准备。
偏偏他眼神专注,听得格外认真,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纵容。
等隋月明讲完,段宵才淡然开口:“这些应该是孟夫人放出去的假消息。”
“我猜也是,只有把自己摘干净才能和春光楼的高层接触,只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
她面露疑惑,“城主府难道没有被安插楼主的探子吗?为什么当天晚上的事能捂得死死的。”
“城主与楼主的势力随时处于博弈状态,如果不是张良生这个岔子,按照城主的布局,未来反咬春光楼一口也不是难事。他既然一心要占上风,自然早早排除了自己府里的隐患,想来楼主自己也清楚他的野心,否则不会把檀香下放进城主府。”
隋月明了然:“到头来城主的算计反而帮了我们,现在只等孟夫人的消息,看春光楼下一步作何打算......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
“三日后,这次不仅是春光楼的事。”
段宵看着茶杯里一圈圈荡漾开的水波纹,眉骨上扬:“别忘了,城主不仅是春光楼的尾巴,还是官职体系里的一环换。”
“所以京城也会来人!这个时机到无双城来的,只会是——”
她骤然缄默,嘴角却抑制不住上扬。
都说嫌疑人最爱返回犯罪现场,春光楼在无双城无比张扬,只要有心的官员多看一眼就能看透其中龌龊。
奉旨前来吊唁的官员一旦察觉异常上报朝廷,此事必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
若借此交由皇帝亲自审查,那么最后等待春光楼及其背后势力的,将会是灭顶诛九族之灾。
所以这次来的官员,要么不能活着回去,要么,就是揣着目的而来!
借着城主的死,说不定能让春光楼背后的人初露马脚。
“聪明。”段宵毫不客气地夸赞她,“不仅如此,还记得春源说过梅家二姑娘的亲事吗?”
“她嫁给了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杨昌吉,杨大人有资格前来吊唁,所以这次梅家能借着机会一道前来,正好带梅悦姑娘回家!”
隋月明没忍住欣喜一笑。
他们还愁怎么名正言顺又不打草惊蛇地把梅家人带到无双城来,没想到老天爷开眼,在这儿给他们留了惊喜。
她无比感慨。
好一个白事,一举多得,反倒成了他们天大的喜事,破局的关键。
“时间定在初八,我已经安排好人提前在蹲守。”
但初八之前,他们先被孟仙雨一封书信打乱了安排。
“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院子里,一箱接着一箱的金子被抬了进来,金光闪闪,几乎要刺瞎隋月明的眼睛。
她不是贪财的人,但头一次看见这么多钱还是有些眼红,强忍下跳进去的冲动道:“我们可不接受贿赂!”
“不是为了贿赂各位大人。”孟仙雨从身后拿出一张卷好的牛皮纸交给段宵。
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了一个黑红参半的金元宝,红色部分看上去像是用血涂的,格外渗人。
“这是那边的人送来的……自从夫君去世的消息放出去,那边便有意无意派人来与我接触,我有所察觉,但想再勾一阵。直到前些日子我照例去法华寺为儿祈福,却被僧人带进了一间小房子。”
她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似乎想到什么倒胃口的东西。
毕竟那僧人长得实在诡异。
一双黑沉沉的,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要把她望透似的。
“孟夫人——”
他拖长声音,沙哑刺耳,五官被赘肉挤做一团,叫人犯怵。
“孟夫人——”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也越走越近,孟仙雨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骰子,白色的底面和血色的点,如同血珠子滴在白纸上,让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站住!”
小侍女春儿哆哆嗦嗦起身,挡在主子面前,恐惧从眼中一闪而过,她连头发丝都绷直了。
“你是什么人,不得对城主夫人无理,还不快退下!”
“城主夫人?”僧人怪异一笑,手指晃动间,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夹在两指之间,“楼主不应,她做个屁的城主夫人。”
是春光楼的人!孟仙雨瞬间意识到他的身份。
“很可惜,你不符合他的要求。”
话音刚落,僧人就像是原地腾空而起,手中飞刀寒光一闪,携破风之力直射向孟仙雨所在,他毫不留情,旨在一击必杀。
不好!!!
孟仙雨慌了,她猛地后撤,手下意识拽住人往身前一挡!
“啊——!!”
滴答、滴答。
血珠子如水般滚下。
面前的姑娘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恍惚间低头,只见脖颈与躯干正中插着一把小刀。
她来不及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不敢置信的表情瞬间凝固,直到身子一偏,骤然偏软。
而孟仙雨躲在她的身后,手依旧维持着挡刀的动作,胸口剧烈起伏。
“啪、啪、啪……”僧人收回小刀,突兀地鼓起掌来,眼中赞许,“您比我想象的要果断一点。”
“为了活命,谁敢不果断。”
孟仙雨除了轻微的恐惧没有别的情绪,她松开手,春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眼睛到最后一刻都没能闭上。
僧人见了却满意地点头:“想活命好,怕死也好。人有软肋才活得长久,夫人过关了,我们楼主想同你谈一谈。”
他将小刀压在孟仙雨的腰后,面上带笑,动作不容反抗,直到逼她进了后山的一间柴房。
“——你见到了楼主!”隋月明一声惊呼打断她的回忆,“他长什么样,你可会画像?或者你说,我来画!”
孟仙雨却苦笑着摆了摆手:“他没有来,只带了一封信,和这个请帖。”
信里楼主字字诚恳,情真意切,说春光楼与城主府多年来互为依靠,如今俨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到后面,内容却叫孟仙雨大动肝火。
楼主说城主出意外他深感抱歉,但是未来春光楼的生意还得做,城主府该上供的钱也一分不能少,每年也当定期捉一批新的姑娘来,不要断了彼此情分和财路。
写到最后,已是一行血书,里面记录了这么多年城主利用职务之便做的恶事。
他敢用这种东西威胁我!孟仙雨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面上不显情绪,掌中却已经鲜血淋漓。
“你们楼主呢!要谈亲自出来同我谈,派你一个小人物来算什么诚意!”
她强装镇定。
可僧人却勾唇,讽刺一笑:“凭你?若是不答应,今日只怕你会同你那小丫鬟一个下场。”
小刀时刻贴在她肌肤之上,冷冰冰的,见她无端惶恐害怕,她得活着,丢些脸面也得活着。
最后,孟仙雨吞咽下所有的怒气,换上无事发生过的笑,温和道:“我明白楼主的意思了。”
“只是我从未经营府中生意,除了几个铺子的收支我做过账,其余资产一概不知。实在没有钱……”
她微微垂首,本就瘦削的身子如今看上去更加单薄,眼神却往上探,露出迷茫无助的神色来:“大人,从前夫君是怎么赚钱的?”
僧人递过来一张画了金元宝的请帖。
“楼下一层,你瞧了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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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的库房我是知情的,楼下一层我也听他说起过。”孟仙雨神情淡淡,“你们知道春光楼的布局吗?”
“十九层宝塔,越往上走,女人越贵……可最贵的不再顶楼,在底楼。”
她取出一锭金子,压在请帖之上:“楼下是无双城与春光楼多年屹立不倒的根源,所有金钱从大凉国四面八方而来,汇入这座小小的城,然后滋养一头贪婪的野兽,那里才是真正的无底洞。”
隋月明看着金元宝,问:“是赌坊?”
金银财宝在昏暗的地下一楼流转。
无论是前朝无价的圣物,还是当今价值连城的国宝,只要你想要,只要你付得起筹码,春光楼都将为你做庄,提供一切可能。
这座赌坊横亘整片大陆,贯穿几个国家,一切黑与灰,情与恶都在这里汇聚,利用血肉开出一片罪恶之花。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孟仙雨望向他们,“进入春光楼底,我要知道我儿当初是不是在这里被人做了手脚。”
她深知张良生只在女人身上犯糊涂,不至于去碰这明知无底的深渊。
孟仙雨猜测,为了抓住城主府软肋,楼里的人一定给他儿子设了局。
“这些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赌资,尽管去赌,尽管去找,我只求一个真相。”
段宵玩味地抓起大把金子:“夫人当真看得起我们,不怕打鹰又被鹰啄了眼睛,赔个血本无归。”
孟仙雨笑笑:“我已经告诉春光楼的人,我在大理寺安插了自己人,你们只管下去,有人带着你们玩。不过最好演像点儿,被他们察觉出来,只会死路一条,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们。”
“好啊。”
段宵一口应下:“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孟仙雨点点头,转身离去,身边新换的小丫鬟亦步亦趋,面上始终带着不解的神情。
“想问便问。”
她此刻兴致正高,对身边人少有的和颜悦色。
小丫鬟纠结迟疑了一阵才开口:“如果他们查不到公子陷入赌局的真相,还把金子赔空了该如何是好?”
孟仙雨偏头,眼中锋芒乍现:“不必在意,放任他们去玩。”
她从前瞒着夫君吞过一批钱,不差这点,更不在意段宵与隋月明是否会沦陷其中,真陷进去于她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赢了,她们共赢,她便继续周转城主府与春光楼之间。
若大理寺的人亏光,她顶多赔个本钱,并且从此以后大理寺只会越来越依赖她,成为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届时她再送他们回京城去,只要这把刀走的够远,她就不怕与春光楼斗上一斗。
“而且我不止同大理寺做交易,我还可以用春光楼牵制大理寺。”
她才不要像夫君一样处处受限。
她孤家寡人一个,为何不能跳脱出来,自己坐山观虎斗。
孟仙雨要的,已经远比她夫君从前求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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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信她真有那么好心。”
隋月明把玩着那一箱箱金子,面上嘲讽更重:“自己不去查,反倒顺水人情似的把我们推下去,真当人人都是李大人那样纯良的人。”
不过春光楼本来就是要闯的,如今知道它地下的秘密,对大理寺也是一则好消息。
她狡黠一笑:“我到有个主意,老大你听不听?”
既然孟仙雨动了心思要利用他们去斗法春光楼,自己抽身来坐山观虎斗,那为何大理寺不效仿她的做法,来个先斩后奏。
春光楼要闯,孟仙雨也别想从他们身上讨好。
“说来听听。”段宵起了兴致。
“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隋月明戳了戳他的胸膛,焉坏焉坏的,“按照孟仙雨所说,春光楼处处求庇护,与各个势力纠缠只为找到保护伞,最好是有软肋的保护伞,您完美符合他们的要求啊。”
“失意落魄但依旧有实权,未来很有可能重返京城的大官儿。如果能和您勾结——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城官员,和一个偏远地方的城主夫人,它们更喜欢谁?”
答案显而易见。
隋月明挑高眉头,整个人透着意气风发,虽然眉眼也是算计,但却大大方方,此刻叫段宵见了,竟让他移不开眼睛。
段宵望着孟仙雨离去的方向:“孟夫人倒是做了件好事,先前我还愁怎么和春光楼搭上线,没想到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这一下就好办多了。”
“是啊,只要您稍微透露出自己的失意,在春光楼里暴露出一丁点的野心,不愁没人找上门来。”
他们相视一笑。
孟仙雨想周旋于大理寺与春光楼间最后渔翁得利,大理寺也想让城主府与春光楼互相猜忌,彼此缠杀。
“那就只看,谁,能棋高一筹了。”
叮——
隋月明把金子砸回桌上,无比兴奋。
“准备准备,去春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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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客的依旧是老鸨徐娘娘,她飞快瞅一眼段宵手中玉牌,试探道:“公子姑娘同城主府是……”
隋月明顺着她的意思,神情倨傲道:“城主夫人欣赏我们公子才华,收公子为门客,特赐玉牌,见此牌如同见城主,你只管伺候好我们公子,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得!”
徐娘娘像只狐狸似的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提裙就把他们往角落里带:“那公子姑娘算是赶上好时机喽,咱们小檀香前些日子开了个好价,现如今已升到三楼去了。”
“升到三楼?”
隋月明突然想起夫人说“越往上,女子越金贵。”
她抬头敏锐地打量起内部装潢,楼里挑高异于寻常,似是一座宝塔。
每层楼八个面都各自点着一双红烛,看久了会不自觉头晕目眩,尤其是顶端那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流光溢彩,似乎里面雕刻有什么玄妙法阵,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隋月明坚持看了半分钟就不行了,脑袋昏昏沉沉,再加上满楼助情的熏香,更倒胃口。
“三楼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那到三楼的姑娘可不得了,月钱,分钱的比例,赎身的年限金额,各个儿都有差异,楼层越高,命就越好。”
徐娘娘笑得慈悲,好像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心肠似的。
“往上走想出楼便越容易,都是年轻姑娘,谁不想从这里出去换个身份做人,您说是吧。”
她的笑乍看上去慈和,但被光影割裂,半面阳半面阴,如同戴了一张被刀子凿刻的面具,连嘴角弧度似乎都经过测量,刻意的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
隋月明瞧久了,竟觉得不寒而栗。
她不着痕迹后撤一步,段宵默契地上前,半挡在她身前:“为何二楼以上没有梯子?”
这的确怪异。
一座宝塔似的层层高叠的大楼,内里却只有一二层有通行的木梯,二楼以上每处栏杆空出一个缺口,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路。
“这便是春光楼的玄妙之处,二楼以上只能依靠滑车。”
徐娘娘侧身,露出身后藏着的巨大机关,木盒子被四根绳子牵引,绳子顶有一个滑轮,只要龟公稍稍用力,足以容纳十人还有余的木盒就能腾空而起。
隋月明看着木盒,恍然意识到这不就是现代的电梯吗?只是古代的电梯由龟公操纵,即停即走,要去几楼全看拉绳人的主意。
不对!她猛地看向那些栏杆——如果下楼全凭楼主心意,那这些姑娘除了吃喝丰富些,笼子精美些,和困在囚笼里的鸟儿又有什么区别。
她脸色一淡:“如果我家大人想见更好的姑娘,需要准备多少银子?”
徐娘娘听了捂嘴直笑,“哪怕是城主夫人来,想再往上也不是银子的事了,您得有领路人,例如小檀香,就是你们在三楼的领路人。”
木箱子在交谈中被龟公缓缓拉高,稳稳当当停在三楼缺口,段宵先一步跨出来。
他鹰眼一扫,看清三层共十六个房间,每一盏门的图标都不相同,多以花与兽为主,唯独正对着的那间门上刻着一把琵琶。
段宵没等徐娘娘,直接抬手敲了敲门。
哒哒哒。里面响起姑娘家轻柔的脚步声。
“徐娘……咦,是您?”
小琵琶看清段宵冷脸时倏地愣住,她下意识讨好地笑了笑,侧身让过他们。
“檀香,好生伺候着。”徐娘娘合上门,走前意味不明扫了她一眼,“别让各位失兴。”
“徐娘娘且宽心着。”
小琵琶亦是一副假面模样,她毕恭毕敬把徐娘娘送走,左顾右盼一阵才砰的一声摔上门,卸下伪装似的揉了揉脸:“大人怎么来了!?”
“想吃春光楼的酒,索性就来了。”
段宵虚望着,似乎透过小琵琶,和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对上。
他要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