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忘川归意林（二） ...
-
一下隐约的爆炸声，自上传来。
大地好像颤了一下，整个山洞也微微一晃。隔了一会，开始有泥块、碎石簌簌而落的声音。再之后，整个山洞开始晃动起来，而且在那渐明渐重的连发轰然声中，隐约还可听到几声缓慢而沉闷的轧轧声。
“上面好像有什么炸了。”花佳人伏在他背上，因为跑动，她的声音听起来破碎而吃力，“不知道是不是震动了地道的什么机括，阿兄千万小心。”
“前面好像就是出口了。”花错望着一洞之隔如在天涯的光亮，哑声道，“你抓紧我，我总觉得这洞要……呃……”
他再次陡然停步，可还没等他发问，背上的花佳人已急声截道，“断龙石！！！阿兄，快！那东西一旦落地，这个地洞的所有机关都会被打开，我们只怕会立时死在这里。”
“抓紧！”
花错没想到，这山洞的出口居然就是一处断崖。
峭壁如城。
直竖谷地。
他抢在断龙石落下前一闪而出，而后忽觉脚踏一空，猝不及防，重心顿失，身子一轻便如一块不小心翻堕的落石般往下跌去。
花错的一夜晴川身法相当高明，但他内功被封，此刻还背了个花佳人，要想应付这次意外，实在勉强。所以他只来得及运力一翻，保持着头上脚下的姿势，疾坠而下，其势甚速。
而后，‘噗通’一声，水花冲激飞溅如剑，如柱，又幻化如烟，如雾，十分惊人。
等花错拽着自家妹子从水中狼狈不堪钻出来时，日闲天淡，云霞交映，满眼翠碧摇春。
这该是个未曾被红尘浸染的世外山谷，柔和平静，风景奇秀。张眼看去，四周群山如屏似障，峰遥就日，万叠云散。潭边谷畔，深苔绿草，垂杨得地。好一个‘万树点破碧落界，一朝展尽人间境’的世外桃源。
可惜如此好景佳辰，花错却没时间多做感慨。他只略通水性，刚才从崖上跌落，虽然没受伤，但彻骨春寒般的潭水呛进口鼻的滋味一样不好受。
“咳咳……咳咳……没事吧？”等花错七手八脚，吞了一肚子水，好不容易把自己和花佳人弄上岸之后，他捧着自家小妹寒白的小脸，急切问道，“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花佳人呛出几口潭水，摇了摇头：“我没事。”
花错看了眼那深碧澄澈一如琉璃的潭水，又仔细看看四下地形，内心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这里没有落瀑，也没有小溪，这寒潭竟是由下而上形成，但为什么会有鱼呢？他一时不明所以，但来不及深思，就听到花佳人扬声道：“阿兄，那里有条小路！”
等花错沿着潭边的阡陌小径拐过一个弯，他脚步一顿，背上的花佳人更是直接发出‘哇’一声惊叹。
“好美啊！”
又是别样如画风光。
刚才如果说是山谷，那这里便是深林幽谷。
涉目成赏，一如桃源。
这里极为平坦辽阔，一眼望去，有苍翠千株，有繁花正好。
还有竹篱茅屋，坐落在合抱幽谷的东边山脚下。山很高，嵯峨峻峭，虽是仲春天气，峰峦杳霭间仍有积雪尚未完全化净。幽谷有山风劲急，吹着万壑千谷残雪满空来，可仔细看去，那落在竹篱上，溪水中的，却是陌上开遍十里的海棠——万树风流，韶光妍媚。
东风吹住，那万枝千头上的叠萼红花，如千顷蜀锦翻涌，婆娑起舞，飞尽胭脂雨。
好一片风光绝艳的花海。
这还不止，暖日筛花影下，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又齐整有致的浅金黄，花开四瓣，一样大小，又薄如蝉翼，叶子却是翠绿如玉。
绿茎黄花，茎叶互生。
静时如翠裳黄冠，亭亭独立风前。风一过，则满目海棠落花雨，千顷翠觳摇金碧，绚烂至极。
美景良辰如此，实是让人惊叹不已。
花佳人爱花，所以她忍不住惊叹出声。
她甚至从花错背上探出身去，想抚一抚那鲜花。只是手刚伸至一半，她整个人已摔倒在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莫名摔倒的花错突然发出一声嘶吼。
花佳人行医治病，识毒解毒，等她挣扎着支起上身，看到花错把整个身子像虾米一般缩成一团，极力忍耐着什么时，她知道，花错的蛊毒发作了。
自己身上带的‘梅花点舌丸’虽有祛毒的疗效，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解药，最多只能压制一时。而且依照花错中毒的情况，能挨到现在才发作，他该咬牙苦忍了多少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
花佳人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往前爬去，可是她刚爬了几步，就看到花错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先是他的双脚，然后双手，都在有韵律有生命地抽搐着，他整个身体、筋骨都在承受着折磨，煎熬。
还有他的脸，映着绿茎黄花，满径嫣红，那样惊心动魄的白、青、黑、红！
惨白。
妖青。
阴黑。
猩红。
——和煦暖阳下他脸上青筋如千虫蠕动，早已变形的五官更是扭曲的不成样子，七窍还流出一些黑血来。
然后花错突然惨叫一声，满地打滚，双手双脚以诡异的角度翻折着，滚到后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然后啪一下烂泥一般摔回了地上。
“阿兄……阿兄……”花佳人急得拼命向前爬去。
这人出现时，花佳人觉得鼻尖荡过一阵冷冽而疏薄的味道。
有酒味。
有烟火味。
有春风酝染的花清味。
还有一股浓郁的接近‘死味儿’的血腥味。
然后她看到一道服摆。
黑缎铺面，销金镶华边，绣着‘赤睛白泽’，内里凄厉艳红的里子。
乍看，那身玄衣还有束发的发箍都在春日下发着光，让人瞥了一眼便生出一种钦叹。
再看第二眼，便觉得春日阳光都似只眷顾着他一人。可仔细一想，或者吸引人的，不是这华服，而是他的主人。
光是背影，就有一种揽衣醉风流，含笑看吴钩的气质。
这儿本是武陵烟暖的深林幽谷，可因为这人在这里，整个气氛，便有了一种‘瑶池万玉宫，谈笑皆公侯’之感。仿佛一夕之间，他们已由人迹罕至的荒山空谷，来到了楼高华萼，燕舞莺歌的阆苑琼林之地。
而那地方的主人，便是眼前这个姿态、背影皆风流裔贵，公侯将相般的人。
只看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玄衣人，慢慢弯了身腰，轻叹了一声懒慵慵道：“可惜了，再过几日就成功了。”
花佳人的心沉了下去，但她的头却倏地抬了起来。
然后，正正撞上一对多情的眼。
烟幕般的褐色，轻轻觑着，熏风弄色，一朝相顾，春情都融在了里面。
“小娘子？”玄衣人拢袖，倾了上身，意态闲闲地一笑，“这么漂亮的小脸蛋，怎么弄得这般脏兮兮的？”
他这样笑着时，眼底有一种阑情倦意——‘春光老尽在身后，人间万事都休’的倦意。
只听他语带怜惜地道：“真是可怜。你……”
这时，忽听身后花错一声怒叱，“滚开！”
然后一掌劈到！
可惜他内力被封，蛊毒发作，这一掌劲意雄厚，但劲气不足，大有虚张声势之架势。
玄衣人不知是洞悉了个中原委，还是其他，他保持着背对花错倾着上身的姿势，依旧意态闲闲，然后反手一格，轻易便逼开了花错。
“小娘子，忘川归意林是本宫禁地，外人如果随便闯入，是会受到惩罚的。你告诉我……”
花错又劈出一掌。
玄衣人又是反手一格，继续闲坐空山般悠悠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花错不容片刻喘息，再次击出一掌。只是这一次，掌力刚猛，气势凝重，隐带虎啸之声。
玄衣人反手随意一拍。
两掌相击，地上陡然震起一片落花，足有几尺高，然后山风劲急，翠飐红轻，又片片如霰雪轻絮般散了下来。
在这漫天落花雨中，花错连退七步，身形一晃，又连退七步。然后七步一止，他冷哼一声，一跃而起，和身向玄衣人扑来。
他扑来的姿势很独特。
上身绷直，双脚微曲，急若星火，又悄无声息，像极了猎食的豹子。更独特的是，他右手五指箕张，由上而下，直取对手面门。左手紧握成拳，自下而上，拟掏对方心窝。眼看那一爪一拳就要打中玄衣人，刹那间，玄衣人手上多了一枝花。
花开四瓣，薄如蝉翼，叶子翠绿如玉，茎叶互生的绿茎黄花。
只见他一手作了个摘花的动作，然后手指往后一弹，两朵黄花便飞了出去。
花软。
花柔。
花无力。
但花——柔弱娇嫩的小黄花依然飞了出去，凌空飞舞，却带着惊人的速度，一上一下，攻向花错。
花错手中无物，没有内力，一时不敢直接用一双肉掌去接，人在半空，也无法运功上纵。但好在他内力不在，手上功夫、御敌经验还是在的，当下吐气一沉，然后一个急促的大仰身，准备避开那娇嫩又带了杀气的‘花刀’。谁知他刚仰天而倒堪堪躲过，那两朵黄花去势忽然一顿，然后不知被什么力道牵引着，由前飞变成了横撞，一瞬间，便在他胸口无声无息飞炸开来，八片花瓣，轻若无物，却又像漾起一阵金色的杀意，急钉他全身。
花佳人惊呼一声：“借花献佛！”
同一时间，花错看着那急速飞落的八瓣花刀，他刚准备等后背一贴地便就势滚开，突然忆起自己的肚子……只得一咬牙，迅速除了身上斗篷，而后双手一卷，那斗篷已套住了八把花刀。
没了斗篷的遮掩，花错那诡异的身形便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了清风朗日下。
花佳人眼里闪过一阵惊恐，喃喃道：“阿兄……”
玄衣人好似对面前的花佳人远比对其他一切感兴趣。
他看着眼前这个娇俏少女，那多情的双眼便流出一种春风十里的温柔情态来，然后他还伸了手，准备拭去这少女颊上的泪痕：“小娘子，怎么又哭了？”
花佳人还没来得及避开，他那伸到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确切来说，是被逼得缩了回去。
花错第五次攻击又到。
只是这一次，他手上多了一样东西。细看，居然是被卷成长棍状的斗篷。布棍破空，比刚才所有的拳、掌都凶狠凌厉，激荡汹涌，直挑玄衣人手腕。
玄衣人手一缩，然后一跺脚。
这时，陌上十里海棠，千顷绿茎黄花，忽然齐齐震了一震。
好一场花雨。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忘川归意林（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