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 155 章 ...
-
薛墨饬悚然一惊，他突然想起来了。
——酒是他替他们斟的，但那时姬郦娘因为误吃了一口海菜正犯恶心，他正好离席去帮郦娘煮解腥的茶水。
——郦娘是关西人，不怎么吃得惯海货。而那道烩三鲜，却是用海参鱼肚吊的高汤。所以当时郦娘作呕，他一直以为是误食海货的缘故。
——更何况，等他煮了茶回来，南歌子和萧衍正推杯换盏，开怀畅饮！郦娘本来酒量就浅，一杯之后就没再饮，但也并未阻止南歌子喝酒。所以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想过，还有郦娘不曾喝那杯酒的可能。
——所以萧晚归确实是南歌子的遗腹子，而不是姬郦娘和萧衍的奸生子。
——所以姬郦娘从那时就知道了……
——难怪在那之后，仅有的那两次会面，她看他的眼神那么恨，甚至一看就作呕……
薛墨饬合了合眼！
孙六娘在此时高声插话道：“不管你说的是真的假的，这和我们孙家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萧晚归语气一转，流露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讥讽，“那是因为孙一得是南歌子的徒弟啊！还因为毒倒南歌子的药是孙一得寻来的，计是孙一得制定的。你说有没有关系？”
孙六娘激愤道：“你简直含血喷人！我伯父从未曾踏足关西，更不认识南歌子，他怎么可能会是南歌子的徒弟？”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萧晚归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索性开诚布公道，“孙一得当然不是南歌子的徒弟！他不过是萧老狗派去监视南歌子夫妇的一双眼睛！萧老狗垂涎姬郦娘的美貌，求而不得之下，心态日渐扭曲。他身为一帮之主，不可能时时刻刻和南歌子夫妇厮混在一起，所以他就想了一个极变态又有效，甚至不会引起对方怀疑的办法，他从无右楼中挑了一个机灵多智，办事稳妥，且尚未暂露头角，容貌新鲜的少年，让对方设计潜在了南歌子夫妇身边，然后将对方的日常生活细节，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孙一得还真有点办脏事的本事，他不仅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南歌子的徒弟，更是将萧老狗交代的任务，完成的一分不差！他不仅记录下了对方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吃过哪些饭，说过哪些话，甚至连对方床第之事，一夜几次，一次多长时间都记的清清楚楚！你知不知道，孙一得记录的《随行记》，在画鹤村占了整整一间屋子！！！”
说到这，萧晚归风情地笑了笑，透枝月色下，她脸上的讥讽仿如针刺，刺得孙六娘连魂灵都开始发痛。
可偏偏她还没说完：“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们孙家最引以为傲的七星变阵，就是南歌子所创呢！就是孙一得名为徒弟，实为奸细那段时间，南歌子根据他的天赋和心愿，特意改编并传授给他的。”
孙六娘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但她真的太小了，江湖阅历也太少，更没见过人性的诸般不堪，一时间，完全想不出辩驳之词，只能扯着嘶哑的嗓子，一遍遍尖叫：“你撒谎！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接受不了了？孙一得要是有那本事创出你们孙家的七星变阵，怎么这么些年，没见他创出另外一套阵法？甚至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现在的七星变阵估计连最初一半的威力都没有呢。”月色不寒但静，萧晚归看着脸色煞白如月色，脸肌抽搐的孙六娘，突然问道，“你知道南歌子有个外号叫什么吗？”她又自问自答，“叫关西一剑！”
——七星变阵是剑阵，源自关西七星阵。
——而七星阵又名五行阵，和八卦阵、六花阵一样，都是从太公望的太极圆阵演化而来。
“想起来了？关西七星阵，可不就是关西一剑那个关西嘛！”萧晚归看着愣怔当场的孙六娘，语调悠悠，却有一种旧人多零落的伤情，“至于孙一得？他恐怕连太极圆阵都搞不清楚呢！”
——关西一剑！
——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薛墨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萧衍的口中。
正如萧晚归所说，那时的他，正是恣情欢畅，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
他的家世背景不显，师父也不过一个略有点名气的武师。但他本人却聪慧过人，于一众师兄弟中，就属他一教就会，还举一反三！刀枪剑戟，出类拔萃。
可惜天下事很多时候是相似的，背景、出身有时是比才能、努力更重要的因素。一如仕途，没有一个好的出生，没有家族庇护，一介白丁即便涉身宦海，也只能在权力外围打转。再比如闯荡江湖，他可能因为一身武艺，在最初时也能挣得一二薄名。但这薄名，饿了不能当饭吃，渴了不能当酒喝，伤了不能当药用，遭遇追杀报复的时候，对方可能还会因为那一点薄名而更下死手，毕竟，杀了某某侠士，不就是比某某侠士更厉害的高手了吗？
所以，薛墨饬在江湖上浪荡了一段时间，郁郁不得志了几年之后，毅然投入了无右楼门下。
因为这里有美酒佳肴，有金银财宝，有红粉美人。
有他一脚踏入这个纷扰江湖时的初心！
天地寥寥阔，江湖荡荡空。有的是一身寂寥，半世落魄的英雄。也有的是东渔西猎凑不出一块银锭，潦倒失意，被一枚钱难倒的豪侠。
他不想做英雄了。
更不要做豪侠。
红尘俗世，他一身本事，纵福薄运舛，不能羽仪廊庙，为麟为凤，亦可身怀巨万之富，江湖且去乐逍遥，混个风光体面！
而萧衍对他，也确实算得上慧眼识珠。
短短半年时间，他就从一个普通的无右楼门徒，变成了对方的心腹大将。
而他也投桃报李，将无右楼打理得风生水起。
薛墨饬一度以为，他会在无右楼步步高升，扶摇直上，最后功成名就，安享太平清福。
直到有一天，萧衍提到了南歌子，那个惊才绝艳的关西一剑，和他的爱妻姬郦娘。
薛墨饬敏锐地察觉到了萧衍的遗憾。
——那是一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
他那时还在想，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见惯风月，日日春宵的萧衍这般魂牵梦萦。
一直到那年中秋，他在萧衍的私人府邸画鹤村见到了他们。
姬郦娘桃腮柳眉，眉目流丽风华，如美玉琢成一般俏生生立于银杏树下，抬首仰望着树梢，满目情深。
而他一身白衣，飘然立于树顶，望去如飞霜滚雪，旋翻而落时，白衣下，红袖如飞琼！
那一刻，他被色香侵了满眼。
而对方在走过他身侧，接过他递上的酒埕之际，浅浅一笑，对他轻声道了句：“有劳。”
那是一双亮如星辰的眼。
那更是让他惊了一艳的笑。
这一眼一笑，他一记，便是一生。
他怎么早没发现，萧晚归的眼睛，和记忆中那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薛墨饬徐徐睁开眼：“这些，都是你娘告诉你的？”
“要不然呢？”萧晚归无谓地耸耸肩，“我那时都没出生，怎么可能知晓这些。而且你做事那么干净，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初这件事的参与者：萧衍死在了你手上，孙一得成了你的心腹，我就算后来因为萧衍的死对你起疑，就是想查也查不到啊。”
“你娘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子，那么美丽、温柔、坚韧……”薛墨饬缓缓道，“她也应该很疼爱你，若不是为了你，她恐怕不会委身于萧楼主。她为了保住你，让你活命，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想来，她也不会在你尚年幼时，就让你知道这些！”比起之前的丰仪清雅，从容气度，此刻微眯着双眼，隐隐透出一种狐般奸猾，鬣般凌厉的薛墨饬，反而更让人觉得两相贴合。
他一顿之后，神色不变地继续道，“而她意外死时，你也才八岁。那么小的年纪，若是知道了那样大的秘密，你不可能不露出破绽，所以……”他徐徐问道，“这些怕不是你娘亲口告诉你的吧？”
“萧衍贪图她美貌，几乎是将她软禁在画鹤村的临流赏郦，那里除了几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就没一个活人。临流赏郦本来就不允许外人踏入，哪怕是你。你娘死了之后，那里更是直接成了禁地，即便她给你留了书信，也必然是存放在临流赏郦。你又是如何拿到的？”
薛墨饬意味深长道：“本座细想，自是有人给你的。”
“那么这人是谁呢？”
“如此了解无右楼的陈年旧事，又能无声无息潜入临流赏郦，盗得书信，最后再神不知鬼不觉联系上你，助你筹谋，本座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我无右楼还能有此人物。所以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吗？如果这人不存在，那阿迟你刚才所说，又有几分真呢？”
他转身，一步步走回亭子，毫不在意自己的后背：“阿迟，你心思细腻，重权重利，但你太不擅长伪装了。你拿你娘和萧楼主的风流旧事做文章，是想要个师出有名？还是怕自己得位不正，他日那句‘叛人者人必叛之’一语成谶，最后落在自己头上？”
如斯亭，香炉内，篆烟已断。
薛墨饬在香炉前站定，拿出条香重新焚上，并幽幽道，“无右楼说是三大楼主，但阿玄在楼里的时间少之又少，无右楼，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这样，你还不满足？”
萧晚归看一眼他手上的香，毫无情绪道：“对啊，我喜欢权力，不想在任何人之下，不如你把楼主让给我当？”
薛墨饬居然答：“你不适合，你太容易轻信他人。”
萧晚归反唇相讥：“比起楼主就是靠出卖亲友才坐上的这个位置，我确实太容易亲信他人了。”
“阿迟，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小女孩一般，不知轻重，肆意妄为！你这回闹得着实过份……”薛墨饬看着她的眼睛，他合了合眼，并轻叹一声，好似无限宽容，“罢了，如今你闹也闹了，杀也杀了，若就此罢手，本座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我为什么要罢手？”萧晚归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孤家寡人，哦，还有两个不务正业的高手……”她目光在黑衣人身上一落，又慢慢转回薛墨饬身上，“而且你还受了伤，又老，像头又老又残没了牙齿的老鬣狗，而我有四高手，二邪神，还有无面子，还有那么多人……”
随着她话音一落，如斯亭四周突然现出一群人。
乌泱泱一片，怕有百来人之多。
萧晚归手中谪仙扇一张，突然昵声问道，“薛楼主，我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
“你问。”
“姬郦娘不愿相信南歌子已死，宁愿相信他只是风雪晚归，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阿迟这个小字，是你后来特意给我取的！可之前，领命追杀温南荇时，我特意去了一趟关西，才知道，原来惊才绝艳的关西一剑南歌子，我的爹爹，小字也叫阿迟啊！”
萧晚归看着薛墨饬先是一愣，而后脸色激变，五官扭曲，一张脸几可用狰狞可怖来形容，连双眼都开始充血，激凸犹如门上钟馗。看着他丰仪清雅，道貌岸然的面具被连皮带肉扯掉，露出下面恶臭狰狞，虚伪残暴的真容，这一刻，萧晚归畅快极了！
如浮白三大坛！
她语音越发如诗如梦，风情万种起来：“薛墨饬，你在床上与我交欢，一句句，一声声叫着阿迟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姬郦娘呢？还是南歌子啊？！”
薛墨饬突然长身暴起，五指成爪，向萧晚归咽喉抓了过来！
嘴里还疯了一般狂叫：“住口，住口！你住口！！！本座杀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