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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江深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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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一个温暖的家。
父亲话不多,母亲嗓门大。
饭菜总是多做一碗,说是怕我饿。冬天的线衣是母亲一针一针勾出来的。
他们下班回来会摸我的头说,我们江深,是要读大学的人。
我信过幸福会持续。
可是那一年,他们开始咳嗽,他们也只是笑着说“感冒而已”。
我喊他们去医院,他们却说“别浪费钱,还得留着给你上大学”。
后来他们夜里背着我吐血,直到我发现了,我带着他们去医院,可是医院告诉我们救不了了。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我上大学。
父母在宁家的工厂工作。
他们的病,医生说,是空气里的粉尘,是没有防护的操作间,是长年累积下来的。
我去找工厂要说法,他们塞给我三千块。
我跪着求他们多给一点,我要买两块墓地。
宁家的人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只狗,冷冷丢下一句告诉我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我不甘,去报社、去维权、去喊、去闹。
我以为会有人听见。
可他们太有钱了,有钱到可以让真相消音,有钱到可以让我的父母只值三千块。
我绝望地跪在宁家宅门口。
最终他们肯看我一眼,给我一个条件,五年。
五年,我是宁家的下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到她的?
可能是我卖了自己那天,她追出来给我送药的时候,可能是她第一次偷偷给我鸡蛋的时候,可能是她坐在楼梯上看我打扫的时候,可能是她和我叽叽喳喳的时候……
她是宁家的小女儿,脸上总带点迟疑,说话轻声,送东西都是躲躲闪闪。
他们的父亲、哥哥、甚至仆人都踩在我头上。
可她没有。
我不信,我以为她不过是比他们演得更像。
她是另一个骗局。
可这骗局太真了,真得像一束光,照在我从没想过还能温暖的地方。
我的理智告诉我要恨她。
可是我的心却告诉我我爱她。
荒唐吗?
我这辈子,最深的恨,是宁家。
最深的爱,也落在了宁家。
我爱上了仇人的女儿。
我对自己说很多遍,她是假的,宁家人没一个是无辜的。
我在地狱里呆了太久,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的东西。
我以为我可以报仇,我要让宁家人一个个偿还他们欠下的命和血。
可我最后赔上了自己。
我爱上了她。
她是宁家的女儿,却不是宁家的人。
离开宁家的那年,我以为我终于挣脱了。
她出国了。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
我以为这场命运的笑话已经结束。
日子往前滚,我拼了命想过得更像个人一点。
可有些东西不是时间能带走的。
可七年后,我又看见她了。
在云城最浮华的一场晚宴,灯光很乱,人声鼎沸。
我在人群里一眼我就认出了她。
即使我们之间隔了七年。
她变了很多,但似乎什么也没变。
她被灌酒,被人半搂半抱着往外带。
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七年我并没有走远。
我还在原地,一步没动。
我告诉自己不要心软。
我告诉自己,她是宁家人,她跟他们一样。
可我还是动了。
我不知道宁家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居然把她送到我家。
我知道我不应该留下她。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她是仇人的女儿,这个时候羞辱她最好了。
我就这样说服自己留下了她。
我听到佣人私下说她亲口说她不会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
我只知道当时外面天气很阴,一场很大的雨即将来临。
我也告诉她,我也不会喜欢她,绝对不会!
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
她是宁家人。
他们害死我爸妈,他们害死了我的姑姑和姑父,他们害了表姐,他们让我五年做人不如狗,他们该下地狱。
我应该狠狠折磨她。
我带她出席所有酒会,所有宴席,每次都让她喝酒,喝到烂醉,喝到摔杯子,吐在我的西装上。
她咬着牙练酒量,她学会怎么撑住,怎么一滴不漏地笑着走下酒桌。
我看着她越喝越稳,越来越像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女人。
我认为这就是“惩罚”。
可我知道,只是我的认为。
我是想让她能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害怕被灌醉、不再怕被带走。
至少她不会像半年前那晚那样,被当成玩具一样被人拽走。
我以为我是在复仇,可到头来,是我把把自己灌醉了。
我们两个,都走不出这场命运的局。
她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是在一个昏暗的雨夜。
她手指冰凉,掌心却软得像白雪,她一点点贴近我。
伏在我身上,带着颤抖的气息。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灌满了,充盈到快要裂开。
她靠着我的胸口,我甚至不敢深呼吸,怕惊动了这梦一样的时刻。
我知道那一晚她是带着眼泪睡着的。
可我还是忍不住地开心。
那种久违的、荒唐的、渺小的开心——像是在废墟里捡到一朵野花,被淌血的掌心轻轻捧住了。
我告诉自己,哪怕她姓宁,哪怕我早就发誓此生不原谅宁家。
她是她。
是那个我恨不得从骨血里剔除,却怎么都忘不了的执念。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早。
阳光从窗帘缝里落下来,斜斜照在她脸上,她睡得安稳,睫毛微颤,鼻尖因为昨夜的哭泣还泛着微红。
她的头靠在我肩窝,发丝落了一身,像层安静的雪。
我忍住伸手去碰她的冲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她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信。
她醒来的时候,睫毛微微一颤,她没有看我,她的眼神是空寂的。
接着,她缓缓地坐起身,沉默了很久,她在衡量措辞。
她看向窗外,唇角抿紧,眉眼低垂,像在吞下某种难以启齿的痛。
她问我能不能放过他们。
她的那句“他们”。
如一记耳光,打碎了我所有荒谬的幻想。
她说的“他们”,是宁家人。
是那些用三千元换我父母命的人。
是我所有恨意的源头。
原来她不是喜欢我,她只是为了家人,来讨好我。
她只是完成她的任务。
她成功了。
成功地骗到了我,也成功地伤害到了我。
那一刻,我的胸腔像被什么从里到外剖开,鲜血淋漓。
我告诉自己,仇恨要彻底,不容软肋。
她的请求只是让我更坚定了这一点。
宁家,不止害死了我的父母。
连我表姐一家人,也因他们权势倾轧而全数葬身。
我怎么可能放弃报仇?
宁家人,我一个都没放过。
后来,她怀孕了。
偏偏在我成功地完成了我所有的计划的时候。
可这个孩子来了,像是一条线,猛然缠在我脚踝。
我想留下这个孩子。
可是,她打掉了孩子。
她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我以为我不会害怕,可我怕了。
不是因为孩子。
而是因为她。
结束所有的事情之后,我发现没有了宁家,我和她之间什么也不剩了。
而这个孩子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被她拴住的。
而我拴不住她。
她说她要走了。
她要去美国。
云城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她说得轻巧,如同是宣布一场短途旅行的结束要回家了一般。
可我知道,她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一生最大的悖论,是我不知何时学会了爱,却偏偏爱上了最不能爱的人。
命运早就布好了局。
我挣脱不得,她也挣脱不得。
我们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就长错了地方,开错了时节,注定只能在荒原上开一朵无果的花。
她离开后的第十个月,我还是去了华盛顿。
我去华盛顿的时候,是春天。
飞机降落那天,天朗气清,街道两侧的花刚盛开,像是城市在无声地祝福着什么。
我却觉得那花开的声音,像心口被一瓣一瓣撕开的动静。
我站在她公寓的楼下,看着她从街口走回来。
她拎着超市的购物袋,穿着浅色风衣,步子轻而慢。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伸手去捋。
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却看了很久。
她又瘦了。
脊背薄得像纸,风一吹都让人心惊。
她住的那套房子不大,是租来的,三层小楼。
厨房里没有煤气炉,只有电磁炉和一只旧锅。
洗衣机和烘干机并排堆着,墙边还放着一把她自己装配的桌椅。
我站在厨房,看着这一切时,喉咙发紧。
她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她姓宁,即使宁家破了,她依然该过好日子。
我没有问,也没有说。
我只是转身去买了一套公寓,就在她学校附近。
光线好,环境也很不错,厨房里配了最新的炉具,附近还有中餐厅。
我把钥匙放在她的课本里。
她第二天回了邮件,说钥匙我收下了,谢谢。
她知道那是谁送的。
她没有拒绝。
于是从那天起,我每隔半个月飞来华盛顿,给她做饭。
早晨去超市,买她爱吃的水果和米,下午在厨房慢慢炖汤,烤鱼的时候厨房会有一点温热的雾气,我袖口会打湿,她在屋里走动的脚步声轻得像空气在流动。
她从不说一句话。
只是每次我在厨房忙时,她会在门口咳一声,提醒我她还在。
我听得见,也从不回头。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2012年圣诞节。
那天我没打招呼,提前飞来华盛顿。
我想做一桌她小时候爱吃的菜,饺子馅要现剁的才好吃,鸡汤要先去骨头,甜汤要放红枣泡一夜。
我早早就进了厨房,从超市拎了两大袋菜回来,一样一样洗净、码好、切好。
炉火噼啪响着,水汽氤氲,厨房里像是回到幼年时家的冬天一般。
门开了。
我听见她的笑声。
她笑得不大,藏着。
那种笑我熟悉,嘴角弯着,眼睛微垂。
接着,是男人低低的回应声。
我停下手里切菜的刀,慢慢转过头,看见她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她愣住了,脸上的表情迅速归于平静。
她没有介绍那个人。
我也没问。
晚餐结束后,她送走了那个男人。
我坐在沙发上很久,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她说还早。
可我知道,她已经在考虑了。
那一晚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人站在厨房,把冰箱一点点填满。
菜洗得比以往更干净,汤熬得比以往更浓,鸡肉炖得酥烂,鱼骨仔细剔除。
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把冰箱塞满。
第二天清晨,我走了,没吵没闹,没有说再见。
我回国后,一连三个月不见人,整天泡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员工在背后骂我不把员工当人。
我知道自己疯了。
我以为我可以用这疯劲儿把她忘掉。
可我没办法。
我告诉自己,以后她结她的婚,我做我的饭。
所以,我又飞去了华盛顿。
她没提那个人,我也没问。
我们的沉默像一堵墙,把两个人困在各自的牢笼里。
这一年又一年,我们就这样,过了十七年。
她没有结婚,我也没有。
我总觉得,哪怕这份爱藏得再深、再隐秘,就像厨房总有我的味道,冰箱里总有我喜欢喝的咖啡的位置。
只要她还在就好。
我们这一生,背负太多。
缘分太浅,爱却太深。
仇恨让我们无法走近,命运又让我们无从远离。
有时候我会想,若无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我们是不是能像寻常夫妻一样,柴米油盐,白头到老?
可命运从来不许我们想太多。
2020年,我出差去武汉。
那时候疫情刚起,我感染了。
我在病床上高烧不退,呼吸艰难,连起身都要花上十分钟。
我明明定好了1月28日的机票,说要给她做糖醋小排。
我可能要失约了。
我在病房里点开手机,看着她的照片一遍遍发呆。
我从来没怕过死。
可我怕没有我做饭,她会不好好吃饭。
怕她胃疼没人给她提醒,怕她下雨时懒得出门没饭吃。
怕她的脚又凉,又不盖被子。
其实我最害怕的还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多希望下辈子能我们不要背负那么多。
可这一生,注定了不能。
她是宁浅,我是江深。
我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恨,最后却在爱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