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沼记》远乡远

1、第 1 章（已修）

　　黑云压城，风饕雪虐。

　　苏仲俯下身看着断裂的车辕，面色凝重。

　　驾车的把头迎着凛冽北风，哆哆嗦嗦地道：“这车是走不了，不如请小姐移到后头车上？”

　　他话音刚落，月升就斥道：“后头的车是给丫头老妈子们备的，要不就是装着行李，小姐怎么能去？！”

　　仆从们的马车内只贴了一层薄薄的棉絮压根儿抵不住如此寒冷的天气。

　　车把头苦着一张脸，将手往袖笼里抄得更紧了些。“好姑娘，眼下哪里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再耽搁下去若误了城门下钥的时辰，在城外留宿一晚咱们哪个能担得起？！”

　　月升扬着被风刮得青红的一张脸，“马车在前个驿站时就当仔细检查，你们畏着天寒躲懒才酿成眼下局面，现在还敢倒打一耙？”

　　车把头被抢白的哑口无言，只敢侧过脸嘟囔：“等入了京由得姑娘打骂，可眼下是万万耽搁不得了。”

　　苏仲在旁听着渐渐拧紧了眉头，京郊平坦开阔，一片良田沃野，朝廷有令京郊不允设驿站客店，今日又恰逢大雪，寥寥几处茶楼眼下也已经关了张，若真想在城外歇息得倒退几十里的路程。

　　他心中暗骂他办事马虎，可眼下着实没有旁的法子，苏仲看着月升迟疑道：“没有衬手的工具这车修不了，府里老夫人、夫人都等着呢，要不委屈……”

　　正此时，听得烈风卷杂沓沓马蹄声涌至耳边，嘴边的话不由顿住，苏仲抬头去看。

　　但见一队人马约莫有七八人之众迎风自京城方向来，为首是四个骑马的侍卫，后头跟着一辆三乘马车，另有三个侍卫跟在马车后面。

　　众人愣神的功夫一行人已到眼前，为首的侍卫勒了马，玄色的斗篷下眼神锐利。

　　“你们是何人？”

　　苏仲抬眼去看，斗篷下隐隐露出皂衣一角。

　　是公门中人。

　　他卸下几分防备，拱手自报家门，“在下乃是安平侯府侍卫。”

　　常人听得“安平候”三字多生敬畏，眼前人并不买账，追问：“何事在此停留？”

　　苏仲一五一十地回话：“车辕断了，这才停下。”

　　对方瞥了眼微微侧斜的马车，心中断定苏仲所言不假，却也不再开口明显没有帮忙的意思。

　　霜落在车内久候却不见动静，掀开车帘跳下车，问：“何时能走？炭可快要烧完了！”

　　天寒地冻，若是暖炉熄了，马车里如冰窖般。

　　驾车的把头缩着脖子不吱声，苏仲在一旁叹气：“车坏了，得委屈小姐到后头的马车上了，我让慧心姑娘她们把马车腾出来。”

　　霜落拧眉，开口想说什么，却在看见垂若帘幕的厚重层云时停住了。雪越下越大，今日若不能入城，在外过夜更是个麻烦事儿。

　　身后，一道柔润嗓音自车内传出。“就听苏叔的，咱们换到后头的马车上。”

　　帷帘掀开一线，露出半面花容，黛眉靑软，杏眼含波，眉心一点红痣。

　　霜落折身回去，“小姐，后头的马车——”

　　妙善摇头，“索性也没多远了，咱们去跟慧心她们挤挤还暖和些。”她转头看着苏仲，“让把式解了马牵回去，等明日雪停了再派人来修车。”

　　苏仲痛快应了，霜落伸手扶着妙善下了马车。月升狠狠地剜了车把头一眼，小跑几步回到她跟前。

　　妙善瞧她冻得青红的脸，将暖手炉塞进她怀里。“快拿着。”

　　一人策马走到方才问话的侍卫身边耳语几句，那侍卫听完，侧首对苏仲道：“我们兼程赶路马车难免累赘，我家大人愿用马车交换诸位的马匹，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一时没人应声儿，苏仲心里头暗自盘算这侍卫方才还不假辞色，转头就要拿马车交换，难免让人疑心。况且他观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骨肉坚韧、四蹄夯实，是擅长途跋涉骑行的骏马，苏府拉车的只是普通马匹，不出百里就得再换。

　　苏仲打量停在几丈外的马车，四角翘檐，雕漆装饰，非富即贵。如此，对他们倒是有利无害。

　　苏仲略一思忖，心中有了定论，他对着那侍卫再一拱手，爽朗道谢：“如此甚好，在下谢过！”

　　说完，吩咐车把势解开马匹。侍卫也是干脆，翻身下马，接过缰绳牵着马到马车旁，恭敬唤了声：“大人。”

　　妙善顺势循声看去。

　　一只手缓缓伸了出来，十指修长濯若清澜，骨节清瘦却并不突兀，瞧着只觉话本里那些个抚琴弄墨、绾发画眉的桥段尽数都得了比照。

　　疾风卷雪猛地扑在面上，妙善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眉如墨画，鼻峰耸直，合该是副凌厉逼人的长相，偏生了双含笑多情的眼，眸光脉脉潋滟生波。

　　冰天雪地，她被晃得有瞬间失神，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裴昭披着鹤色大氅长身而立，眼神无锋划开漫天风雪递到妙善面前，接天连地的白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衬出那双清而净的眼，柔和又悲悯。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妙善目光不由缩了下，下意识垂眸避开了。

　　建平三年的风雪同今日重叠在一起，裴昭有须臾怔忡，袖里的手攥紧了，指腹用力捻过凸起的刺绣纹样传来麻木的疼痛。

　　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

　　那些个难言的颠倒梦想，今日落到了眼前。

　　雪花漫漫而下，几簇挂住眼睫欲落不落，模糊了裴昭的视线。

　　樊不识站在他身侧，胡子眉毛上挂满了雪瞧着有些滑稽。他看向苏妙善，却发现她身侧的丫头一触到自己目光就惊慌失措地避开了，忍不住撇了撇嘴。

　　“大人——”

　　好似一针挑破了泡影，裴昭蹙眉。

　　时机未到。

　　他回身自侍卫手中接过缰绳，干脆地翻身上马。

　　“走。”

　　其余人听令皆上了马，一行人策马继续向前行。

　　跑出十几丈远却见有一人放缓了速度，调转马头折返回来，妙善迎着风雪去看，是那络腮胡的侍卫。

　　樊不识停在她们面前，“待你们回府马车也用不到了，还是给我们送回去的好。”他提着鞭子，咧着嘴笑道：“朱雀街，裴府，可别走岔了。”